王爺爺的屋子靜得能聽見塵埃落地的聲。
秦飛坐在炕沿上,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微光數藥柜里的抽屜。一五一十,不多不少三十七個,每個抽屜外都貼著泛黃的紙簽,“當歸”“黃芪”“防風”,字跡被歲月泡得發虛,卻是王爺爺用了一輩子的規矩。
張媽媽端著碗小米粥進來時,見他正對著藥杵發呆。那木柄上的包漿亮得像涂了油,是四十年里無數次研磨藥材磨出來的。“趁熱喝吧,”她把碗往炕桌上放,粗瓷碗底與木桌碰撞,發出悶響,“守了兩夜,眼睛都熬紅了。”
秦飛接過碗,粥面上的米油結了層薄皮,像塊半透明的玉。“娘,城里的樓真高,站在頂樓上能看見云彩飄在腳底下。”他突然開口,聲音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周教授的標本室比王爺爺這屋大,藥材擺得整整齊齊,還有機器能把藥打成粉。”
“聽著就洋氣。”張媽媽往灶里添了根柴,火光在她鬢角的白發上跳動,“你王爺爺總說,你這孩子不該窩在村里,得出去闖闖。”
“我想多賺點錢。”秦飛喝了口粥,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給您翻新屋子,給村里修條路,再把后山也給開發一下。”他沒說右眼的事,也沒提那些紅裙鬼,有些事,沒必要讓老人家擔驚受怕。
張媽媽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塊疊得方方正正的布,打開是些零錢,最大的面額是五十塊。“這是你王爺爺生前塞給我的,說等你出息了,給你娶媳婦用。他總念叨,你十歲那年說要娶隔壁村的丫蛋,后來丫蛋搬走了,他記到現在。”
秦飛的眼眶突然發熱,抓起炕桌上的布包塞進張媽媽手里。那是辦喪禮剩下的錢,用橡皮筋捆著,他數過三遍,不多不少六千七百八十六塊。“這錢您拿著。”
張媽媽的手像觸電似的縮回去:“我在村里有口吃的就行,哪能用的了這么多啊!你這以后有的是用錢的時候,自己留著吧。”
“您幫我存著。”秦飛按住她的手,掌心的老繭硌得人發疼,“等我將來娶媳婦,還得靠您老人家掌眼呢。”他故意說得輕松,眼角卻瞥見布包里露出的鈔票邊角,在昏暗的光里泛著淺黃。
張媽媽還想推,見秦飛眼里的執拗,終究是紅著眼圈收了,把錢塞進貼身處的布袋:“你這孩子……跟你王爺爺一個脾氣,倔得像塊石頭。”
守孝的第三天傍晚,秦飛蹲在王爺爺的墳前燒紙。火苗舔著紙錢,把“往生咒”的字跡吞進肚里,化作白灰打著旋飄向天際。他想起小時候跟著王爺爺來后山采藥,老頭總說“人死了就變成藥草,護著活人”,當時不懂,現在倒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
出殯后的第五天,秦飛揣著剩下的錢去了縣城。他在五金店里轉了整整一下午,最后扛著臺雙缸洗衣機出來,又在供銷社買了電飯煲、電熱水壺,甚至還有臺小型電視機,他也不管在村子里有沒有信號!
回到村子時,夕陽正把老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秦飛指揮著拖拉機把電器卸在張媽媽門口,引得半個村子的人來看熱鬧。“這鐵疙瘩是啥?”李大叔戳了戳洗衣機,“能比手洗得干凈?”
“插上電就行。”秦飛笑著插上插頭,按下開關,滾筒轉動的聲驚得雞飛狗跳,“我娘不用再蹲在河邊搓衣裳了。”
接下來的三天,秦飛沒閑著。他找村支書商量,把張媽媽那間漏風的土坯房拆了重蓋,換了新梁新瓦,還在窗戶上裝了玻璃。
“冬天就不冷了。”他給泥瓦匠遞煙,看著墻根的裂縫被新土填上,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
村支書蹲在新砌的墻根抽煙,煙圈在夕陽里散成霧:“王老頭那屋,你打算咋整?按規矩,無兒無女的,過世后房子歸集體……”
秦飛正在給新窗戶刷漆,刷子在木框上留下均勻的白痕:“我想留著。”
“留著?”
“改成藥材庫。”秦飛放下刷子,指節沾著白漆,“他藥柜里的藥材還能用,我以后從城里寄新藥回來,就放在這兒。誰家里有個頭疼腦熱,直接來拿,記賬上,等我回來給算錢。”
村支書的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瞪大了眼睛:“你小子真的假的?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我吃百家飯長大的。”秦飛望著王爺爺的老屋,門楣上的“藥鋪”木匾還在,只是漆皮掉了大半,“王爺爺教我認藥,說‘醫者仁心’,我總不能忘本。”
當天傍晚,秦飛提著瓶米酒又去了王爺爺的墳前。酒瓶是他在縣城買的,玻璃的,比村里的粗瓷碗亮堂。他把酒倒在墳前的石頭上,酒液滲進土里,泛起細密的泡沫。
“王爺爺...師父,村支書問你屋子的事了。”秦飛席地而坐,后背靠著新栽的柏樹苗,“我想改成藥材庫,讓村里人都能用上好藥。你要是不樂意,就刮陣風吹倒這酒瓶,我就當你反對。”
風從山谷里鉆出來,卷著紙錢的灰燼打旋,卻沒碰倒那瓶酒。秦飛笑了,笑著笑著就紅了眼眶。
“我右眼的事,沒敢跟我娘說。”他對著墳頭絮絮叨叨,像小時候匯報功課,“那里面好像有東西,能看見些別人看不見的……我想搞明白這到底是啥,也想靠這本事干點正經事,除除邪祟,護護像您這樣的好人。”
“其實我也怕。”秦飛用袖子蹭了把臉,手背蹭到嘴角時帶倒了酒瓶,琥珀色的酒液潑在褲腿上,洇出深色的痕跡。他慌忙扶住瓶子,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第一次看見那紅裙子的影子時,我腿肚子都在轉筋,可一想到城里那些人過的什么日子,就硬著頭皮上了。”
風卷著墳頭的青蒿擦過他腳踝,像王爺爺生前那雙粗糙的手在輕輕拍他。秦飛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抖得像秋風里的玉米桿:“您走那天,我在城里的標本室認藥,周教授說我辨藥草的本事比城里孩子強,可我寧愿蹲在土灶前燒火,聽您罵我笨。”
他突然抬起頭,眼睛在月光下亮得驚人,像藏著兩顆倔強的星:“但我不能回頭。我得搞明白這右眼到底藏著啥門道,是不是像您說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等我摸透了,就去城里闖,接大活兒,賺大錢——”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喉結滾了半天才續上,“賺夠了就回來修公路,把后山的林子也開發出來,讓大家上山也不用那么危險!”
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墳前的泥土,指甲縫里嵌進褐色的碎塊,像小時候幫王爺爺碾藥時沾的藥渣。“您那屋我想改成藥材庫,就用您那三十七個抽屜的藥柜。我想托周教授打聽城里的藥材商,以后每月都寄新藥回來,防風、當歸、柴胡……啥都有。村支書說按規矩房子該收歸集體,我想這屋子就得留著,留著給村里人救命用。”
秦飛抓起酒瓶往嘴里灌,酒液嗆得他劇烈咳嗽,眼淚混著酒珠子滾下來,滴在王爺爺的墳頭。
他吸了吸鼻子,突然笑出聲,笑聲里裹著哭腔,像只受了傷還在逞強的小獸,“沒動靜我就當您應了!”
他把空酒瓶豎在墳前,瓶身被月光照得透亮,像塊立著的玻璃碑。“等我打出名堂來,就把‘念祖堂’的匾給您掛在門楣上,紅漆描金邊,比縣城的招牌還亮。
“念祖堂!好聽吧!師父,我起的...”
說到這兒突然卡住了,秦飛望著遠處黑沉沉的山影,突然意識到再也沒人會拄著藥杵站在門口等他,再也沒人會在他說錯藥名時敲他后腦勺。他捂住臉蹲下去,哭聲終于沒忍住,像被按進水里的人終于探出水面,又急又猛,卻在月光里透著股不肯折的韌勁。
哭了不知多久,他抹掉眼淚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酒瓶還穩穩地立在那兒,墳頭的青蒿在風里輕輕搖,像是誰在無聲地應和。秦飛對著墳頭深深鞠了一躬,彎腰時看見自己映在酒漬里的影子,眼眶紅腫,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又軟又短,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可眼神里的光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亮。
“走了啊師父。”他撿起帆布包甩到肩上,包帶勒在還沒完全長開的肩膀上,“等我回來給您上墳,帶最好的米酒,比今兒這個還香。”
轉身下坡時,他走得又快又穩,不像來時那樣猶豫不決。風卷著他的話往墳頭飄,“我會讓您驕傲的”,尾音被山風扯得老遠,卻在掠過那三十七個藥柜抽屜時,輕輕撞出了一聲細碎的響,像誰在暗處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