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飛在周教授的標本室里蹲了三天。
這天晨露還凝在曬藥竹匾上時,他已經跟著辨認完第三十七種藥材。朱砂拌過的茯苓塊在晨光里泛著暗紅,像一塊塊凝固的血;硫磺熏過的白芷片堆在陶缸里,氣味沖得人打噴嚏,周教授卻說這是“殺腥氣”,能讓藥材存得更久。
“這味厚樸得蒸透了才管用。”周教授用長柄勺攪著黑陶鍋里的藥料,蒸汽裹著苦香撲滿臉,“你村子里的師傅沒教過你?這玩意兒性子烈,生嚼能把人腸子捋直了。”
秦飛蹲在灶前添柴,火苗舔著鍋底發出“噼啪”響:“教過,說要加生姜同蒸,去燥。”他往灶膛里塞了塊松木,火星子濺到鞋面上,“他教我認第一味藥時,嫌我記不住性味,拿藥杵敲了我后腦勺,當時就起了個大包,現在想起來還疼。”
周教授笑起來,眼角的皺紋綻開了花:“那是你的福氣!嚴師才能出高徒。”
這三天過得像浸在藥湯里,慢得能數清日影移動的痕跡。林薇每天會送來筆記,夾著片新鮮的銀杏葉;陳陽總在午休時晃過來,往他兜里塞包辣條,說“讀書人也得接地氣”;不過馬道長倒是沒來煩他,只發了條短信:“寫字樓的活兒先擱著,等你有空。”
直到第四天晌午,秦飛正把曬好的當歸捆成小把,忽聽標本室門口傳來粗重的喘息聲。
“秦飛……秦飛在這兒不?”
那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秦飛抬頭,看見個熟悉的身影斜倚在門框上:軍綠色外套沾著灰,褲腳卷著泥,正是李開巖。他顴骨上的曬斑比上次見時更深,眼窩陷下去,眼下泛著青黑,顯然熬了不少夜。
“大巖哥?”秦飛手里的麻繩“啪”地掉在地上,“你咋來了?”
李開巖往屋里挪了兩步,腳下的布鞋磨的發亮,每動一下就發出“吱呀”響。他從懷里掏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裹著個二尺白布,這是村子里報喪的規矩!
喘了兩口才緩過勁:“我找你……找了一上午。先去陳陽家,他說你在醫學院,我繞了三圈才摸著這兒。”
周教授從里屋走出來,手里捏著本線裝書:“這位是?”
“俺們村的,李開巖。”秦飛搬過條長凳,“大巖哥,你坐。出啥事兒了?”
李開巖沒坐,只是盯著秦飛,喉結滾了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句話:“小飛,回吧……王大爺他……走了。”
秦飛覺得耳朵里“嗡”的一聲,像有只馬蜂鉆進去直撞。他看著李開巖的嘴在動,卻聽不清說啥,只看見對方眼角的淚珠子砸在磨白的褲腿上,洇出深色的圓點。
“你說啥?”秦飛抓住李開巖的胳膊,指節捏得發白,“王爺爺咋了?上禮拜我走時他還在曬地榆呢,好好的怎么...”
“前天后半夜沒的。”李開巖的聲音發顫,“張姐見他屋不開門,里邊也沒動靜,推門一看……人已經硬了,躺在床上沒得,應該也沒受啥罪。他無兒無女的,村里正商量著簡單辦辦,可你張媽媽說,你是他看著長大的,該讓你知道。”
灶里的火苗“噼啪”爆了聲,秦飛突然想起王爺爺的屋。土炕上鋪著粗布褥子,墻根堆著半人高的藥草,窗臺上擺著個豁口的粗瓷碗,那是他小時候摔的,王爺爺卻一直用著,說“補補還能用”。老頭一輩子沒娶媳婦,說“藥就是我的孩子,你也是!”秦飛十歲起就常往他屋里跑,給燒火做飯,聽他罵罵咧咧地講草藥性子,算是半個孫子。
“周教授,”秦飛猛地轉身,聲音發緊,“我得回去。”
周教授點點頭,嘴唇蠕動卻也沒說出什么來,最后之憋出來幾個字:“去吧,不要慌,去我辦公室柜子里帶點錢,慢慢走!”
“我有錢。”秦飛把摸了摸胸口,那里貼身藏著一個銀行卡,那是他出村十天的全部積蓄。他早想好了,等攢夠錢就給王爺爺蓋間新瓦房,再打個結實的藥碾子,讓老頭不用再蹲在門檻上磨藥。
他跑到陳陽宿舍時,那小子正對著電腦打游戲,耳機里的廝殺聲震天響。秦飛一把扯掉他的耳機:“我得回村了,今晚你自己回家!王爺爺...沒了。”
陳陽的笑容僵在臉上,手里的鼠標“啪”地掉在地上:“咋會……上禮拜不還好好的?那老頭脾氣雖臭,可身子骨硬朗得很,你走的時候咱們不還見爺爺來著?”
“你幫我跟林薇說聲,筆記得等等還她了。”秦飛語速飛快,“還有周教授的藥材室,幫我跟他說聲抱歉,這幾天曬著的藥得麻煩他多照看。”
“我跟你一起回去。”陳陽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
“不用,馬上考試,你等著和阿姨叔叔一起回吧!。”秦飛把自己的帆布包甩到肩上,“王爺爺無兒無女,我得給他送終。”
他和李開巖趕到汽車站時,最后一班經過村口的車正要發車。發動機“突突”地響,揚起的塵土沾了秦飛滿臉。他扒著車窗往后看,陳陽還站在站臺揮手,身影越來越小,像粒被風吹走的沙。
車上擠滿了人,汗味混著劣質煙草味,嗆得人睜不開眼。李開巖靠著椅背打盹,嘴角的胡茬上還沾著路上啃的饅頭渣。秦飛望著窗外,田埂上的野草在風中伏倒,像被人剪過的頭發。他想起小時候王爺爺罵他的樣子:“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想學醫?”罵完卻把烤紅薯塞給他,自己啃著沒烤透的硬芯。
快到村口時,遠遠就看見老槐樹下站著好多人,白幡在風里飄,像只巨大的白鳥。張媽媽坐在槐樹下的石頭上,頭上的白發更明顯了,看見秦飛就哭出聲:“小飛,你可回來了……你王爺爺臨了那幾天還念叨,說你在城里別讓人欺負了。”
秦飛的腳步像灌了鉛,每一步都陷在村口的泥里。王爺爺的屋門敞開著,里面擺著口薄皮棺材,是村里木匠連夜打的。秦飛走進去,看見墻上掛著的藥杵還在,木柄被摩挲得發亮,那是他用了四十年的家伙。
“村里本想簡單辦辦。”村支書蹲在門檻上抽煙,煙蒂扔了一地,“他無兒無女的,按老規矩……”
“不行。”秦飛打斷他,從帆布包里摸出一沓被白布抱著的錢,鈔票上的金線閃得人眼暈,“我有錢。給王爺爺換口柏木棺材,做身新壽衣,要深藍色的,帶暗紋的那種。請吹嗩吶的,請懂規矩的道士,按最體面的來。”
村里人都愣住了。桃源村窮,辦喪事向來簡單,最多殺只雞,蒸兩籠饅頭。
“他這輩子救了多少人?”秦飛的聲音發啞,“張大叔的腿是他接的,李奶奶的哮喘是他治的,誰家孩子生疹子不是找他?他無兒無女,我就給他養老送終,不能讓他走得委屈。”
接下來的三天,村子里飄著嗩吶聲和紙錢的味道。秦飛穿著白孝服,給來吊唁的人磕頭,膝蓋磕得青紫也沒吭聲。他親自給王爺爺擦身換衣,老頭的手還是那么粗糙,指縫里還嵌著藥草的綠汁。入殮時,他往棺材里放了三樣東西:王爺爺用了四十年的藥杵,自己畫的人體經絡圖,還有一包他在縣城買的姜糖——那是老頭最愛吃的,總說“辣得舒坦”。
出殯那天,秦飛捧著王爺爺的牌位走在最前面。牌位是梨木的,上面的“先師王公有德之位”幾個字,秦飛刻得手都在抖。送葬的隊伍從村頭排到村尾,好多外村人都來了,有拄著拐杖的老人,有抱著孩子的婦女,還有當年被王爺爺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年輕人。
“王老頭當年背著藥箱走三十里山路,給我家娃看病。”一個老漢抹著眼淚,“一分錢沒收,還留下兩副藥。”
“是啊,這孩子可憐恁!”
“他脾氣是臭,可心善啊。”
秦飛聽著這些話,眼淚終于掉下來。他想起小時候王爺爺罵他“笨得像塊石頭”,卻在他發燒時守了三天三夜;想起自己說要去城里,王爺爺很早就等在自己的家門口;想起他一直不離手那個煙袋鍋子...
下葬時,秦飛親手培的土。新土蓋過棺材時,他突然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師父,您走好。”
風從山谷里吹過來,帶著藥草的味道。秦飛知道,王爺爺沒走,他變成了村頭的老槐樹,變成了后山的藥草,變成了自己刻在骨子里的那句“做人得有良心,做藥得有藥性”。
黃鼠狼的影子在他肩頭晃了晃,沒說話。秦飛摸了摸右眼,那里安安靜靜的,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明。他給王爺爺養老送終,不只是盡孝,更是接下了一份沉甸甸的東西——那些老頭沒說出口的牽掛,沒教完的本事,還有一個鄉村醫生的本分。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新堆的墳頭上,像株剛栽下的小樹,扎在這片養了他十八年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