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時,秦飛就醒了。窗紙泛著魚肚白,張媽媽還在里屋打鼾,他輕手輕腳地摸出藥簍——今天得去后山采最后一趟安神草,不然等他走了,時間一長,娘夜里該睡不著了。
灶臺上溫著昨晚剩下的南瓜粥,秦飛舀了半碗,就著咸菜幾口扒完。背起藥簍剛要出門,瞥見門檻上放著雙新納的布鞋,針腳細密,是張媽媽連夜趕出來的。他喉頭滾了滾,把布鞋塞進藥簍,指尖觸到里面的藍布錢袋,沉甸甸的像塊暖玉。
“早去早回。”張媽媽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帶著剛醒的沙啞。
“知道了娘。”秦飛推開院門,晨露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村道上空蕩蕩的,只有老槐樹的葉子在風里沙沙響,像誰在背后低語。
路過打谷場時,看見劉大爺蹲在石碾子上抽煙,煙鍋在晨光里明滅。“小飛,這時候上山?”
“啊,劉大爺早,我去采點藥。”
大爺磕了磕煙灰,“后山坡不太平,昨兒個我家的狗也被咬死了,還有毛掛在荊棘叢上,沾著血呢。”
秦飛心里咯噔一下:“又是黃皮子干的?”
“這誰知道,我問了一圈也沒人看見。”劉大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這畜生邪性得很,夜里還有人聽見它在崖邊哭,像個娃娃似的。”
秦飛沒再多說,加快腳步往后山走。劉大爺的話讓他心里發毛,想起王爺爺說的“成精”,手里不自覺地攥緊了藥鏟。
后山的露水比前幾日重,秦飛的布鞋很快就濕透了。他沿著熟悉的小徑往后山的陰陽橋走,過橋之后的崖壁上長著最肥的安神草。越靠近橋邊,空氣越冷,明明是暑天,卻像揣著塊冰砣子,凍得人骨頭縫里發疼。
路邊的野草歪歪扭扭地倒向一側,像是被什么東西碾過,草葉上的露水凝著血絲,紅得刺眼。秦飛蹲下身看,地上有串雜亂的腳印,那腳印像黃鼠狼又像小孩子的,鞋印里還沾著黃毛。
“邪門了。”秦飛咽了口唾沫,剛直起身,就聽見橋那邊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有人在嚼骨頭。
陰陽橋是座青石板小橋,橋下是深不見底的山澗,據說早年有樵夫掉下去,尸首都沒撈上來。秦飛剛走到橋頭,就看見橋中央蹲著個黃影,毛茸茸的一團,背對著他縮成個球。
“誰家的狗?”秦飛心里想著,隨口喊了一聲:“哎!”腳剛踏上橋面,那團黃影“唰”地立了起來。
不是狗!
是只半人高的黃鼠狼,渾身的毛炸得像團蒲公英,穿件破爛的紅肚兜,領口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最嚇人的是它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跟李爺爺生前用的那根一模一樣,拐杖頭還沾著新鮮的泥土。
秦飛的頭皮瞬間麻了,手里的藥鏟“哐當”掉在地上。這東西比王奶奶家雞窩旁的爪印大得多,立在那兒像個縮水的小老頭,眼睛綠油油的,直勾勾地盯著他。
“小哥兒,”黃鼠狼開口了,聲音又尖又細,像用指甲刮過生銹的鐵犁,“你看我像人,還是像神?”
秦飛懵在原地,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聽過村里的老話,說山里的精怪修煉到一定程度,會找活人“討封”,答得好能助它成仙,答得不好就會遭報應。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這東西真敢攔路問他!
“我……我不知道。”秦飛往后退,腳底板在濕滑的石板上打滑,差點摔下橋去。
黃鼠狼歪了歪頭,拐杖往石板上一頓,發出“篤”的一聲,像敲在秦飛的心跳上:“問你呢,像人,還是像神?”
這時候秦飛才猛地想起王爺爺的話——遇到討封的別搭話,精怪最記仇,答不對就會纏上你。他死死咬住嘴唇,攥緊拳頭往后退,低著頭眼睛盯著橋面的裂縫,不敢再看那黃鼠狼的臉。
橋底下嘩啦啦的水聲忽然變大了很多,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水里翻騰。秦飛眼角的余光瞥見水面上漂著些白色的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些骨頭渣,有的還帶著沒啃干凈的肉。
“啞巴了?”黃鼠狼的聲音沉了下去,綠油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兇光,尖嘯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快點說,到底像人,還是像神?!”
它猛地往前一躥,速度快得像道黃閃電,張開嘴露出尖尖的獠牙,直撲秦飛的脖子。
秦飛聽到這聲喝問,嚇得閉眼縮成一團一屁股坐在橋上,抬手就擋在身前。就在這時,右眼突然爆發出一股滾燙的吸力,像揣了個小旋風。
“嗷——!”
黃鼠狼的慘叫聲刺得秦飛耳朵疼。他不由自主的瞪大雙眼,只見那黃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扯向自己的右眼,毛茸茸的身體在空中扭曲掙扎,爪子亂抓亂撓,卻怎么也掙脫不了。吸力越來越強,秦飛甚至能感覺到一股冰涼滑膩的東西順著視線往眼里鉆,像吞了條活泥鰍。
他看見黃鼠狼的臉在眼前放大,紅肚兜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拐杖“哐當”掉進山澗。那畜生的爪子差點撓到他的臉,卻在離皮膚一寸的地方被吸力扯得更緊,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
“唰!”黃光一閃,黃鼠狼徹底消失了。秦飛的右眼像被塞進了塊燒紅的烙鐵,疼得他捂住眼蹲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橋面上只剩下那根棗木拐杖,“咕嚕嚕”滾到橋邊,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山澗。
過了好一會兒,右眼的灼痛才慢慢減輕,變成一種奇怪的麻癢,像有無數細小的蟲子在皮膚下游動。秦飛扶著橋欄站起來,腿還在抖,剛才那股吸力太過真實,絕不是幻覺。他撿起地上的藥鏟,魂不守舍地往家走,連崖壁上的安神草都忘了采。
路過玉米地時,秦飛總覺得背后有人跟著,回頭看卻空無一人,只有風吹過玉米葉的“沙沙”聲,像誰在背后磨牙。他加快腳步往家跑,路過李開巖家時,瞥見院墻上的白幡還在飄,突然想起李爺爺的“走影”,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跑過老槐樹時,樹上的麻雀“呼啦啦”飛起來,糞便掉在他的肩膀上,熱烘烘的。秦飛抹了把,卻在手心看到幾根黃毛,跟黃鼠狼身上的一模一樣。
“都給我滾開!”他情不自禁的對著槐樹吼了一聲,聲音在空蕩的村道上回蕩,嚇得自己都打了個哆嗦。
沖進家門時,張媽媽正在曬被子。“咋跑這么快?臉都白了。”老人家伸手想摸他的額頭,被秦飛下意識地躲開了。
“娘,我沒事,就是山里風大,凍著了。”秦飛低著頭往屋里鉆,不敢看張媽媽的眼睛。他總覺得右眼不對勁,麻癢里帶著股說不出的燥熱,像有團火在慢慢燒。
關上門,秦飛第一件事就是撲到鏡子前。銅鏡里的人影臉色慘白,右眼紅得像充血,虹膜邊緣泛著圈淡淡的黃,像沾了層黃鼠狼的皮毛。他揉了揉眼,那圈黃色卻沒消失,反而越來越清晰,甚至能看見睫毛上沾著幾根細不可見的黃毛。
“邪門了,真是邪門了!”秦飛喃喃自語始終都是這一句話。用冷水潑臉,想把那怪異的黃色洗掉。可鏡子里的自己,右半邊臉像是蒙了層黃霧,鼻子變尖了,嘴角往上翹,竟有了幾分黃鼠狼的模樣。
他嚇得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藥箱,瓶瓶罐罐滾了一地。就在這時,右眼突然又是一陣灼痛,這次還帶著細微的震動,像有東西在里面掙扎、碰撞,然后慢慢消融。秦飛捂住眼蹲在地上,感覺一股暖流順著右眼往四肢百骸竄,剛才被黃鼠狼嚇得發軟的腿,竟然慢慢有了力氣。
“難道是……”秦飛想起被吸入的黃鼠狼,心里冒出個荒唐的念頭,“這眼睛把它吃了?”
他趕緊搖搖頭,覺得自己肯定是嚇傻了。眼睛怎么能吃東西?可那股暖流越來越明顯,身上的疲憊感漸漸消失,連前幾天幫王奶奶修雞窩時扭傷的手腕,都不疼了。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秦飛坐在床沿,盯著鏡子里那只發紅的右眼。他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覺得那股麻癢還在持續,像有什么東西正在里面生根發芽。
院墻外傳來陳陽的喊聲:“秦飛,明天的大巴票我拿到了,早上六點在村口等你!”
秦飛應了一聲,聲音有些發啞。他摸了摸右眼,那里的皮膚燙得嚇人,卻又奇異地讓人安心。
夜里,秦飛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右眼偶爾會閃過一絲黃光,每次閃過,他都能聽見一陣細微的尖嘯,像黃鼠狼在哭嚎,卻又很快被什么東西壓下去。他摸了摸右眼,那里的皮膚燙得嚇人,卻又奇異地讓人安心。
“不管了。”秦飛攥緊拳頭,“明天就去城里,找醫生看看這到底是啥毛病。”
他不知道,在他閉眼的瞬間,右眼深處,一團模糊的黃影正在慢慢消散,化作點點金光,鉆進他的眼底。
雞叫二遍時,秦飛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他站在陰陽橋上,橋底下爬滿了黃鼠狼,個個穿著紅肚兜,伸著爪子,看上去是要抓他的腳。他想跑,卻發現自己的右腳變成了黃鼠狼的爪子,毛茸茸的,沾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