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仍記得恩與榮——識往須敬來
- 萬丈之下的光與暗
- 明月光中輝
- 6983字
- 2025-07-06 15:45:30
奧布里帶著兩個孩子離開后,校長辦公室的門輕輕合攏。室內驟然沉靜,唯有窗外掠過飛鳥的剪影在陳舊書架上投下瞬息的光斑。萊諾·凱恩沒有動,他深陷在寬大的皮質座椅里,右手那只冰冷的仿生機械臂擱在桌面上,指尖無意識地、極輕微地描摹著深藍色筆記封面上那道已經變成深褐色的污漬。
冰冷的金屬觸感仿佛帶著電流,瞬間擊穿了十六年的光陰。他的目光渙散開來,穿透了鐵銹鎮學堂灰撲撲的屋頂,沉沉地墜向那個空氣中永遠彌漫著機油與冷卻液金屬氣息的地方——第八區的工業小鎮,齒輪堡。
齒輪堡,十六年前。
二十歲的萊諾·凱恩,是齒輪堡公認最有天賦的年輕機械師。凱恩家的招牌在祖孫三代手中擦得锃亮。那間不算大、卻塞滿工具、零件和半成品的工作間,是他呼吸般熟悉的天堂。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斜斜地切割著空氣中飛舞的金屬碎屑,照亮工作臺前萊諾專注的側臉。他正修復一臺老式蒸汽核心的精密調節閥,雙手穩定而精準,每一個齒輪的咬合都追求著極致的完美。
“萊諾!”溫柔的女聲在門口響起,帶著一絲嗔怪的甜蜜,“午飯都熱第二遍了!媽媽還在等你給她念今天的《工業導報》呢!”
萊諾聞聲抬頭,眼中銳利的專注瞬間被暖意融化。門口站著他的妻子艾米,素色圍裙下的小腹已然隆起圓潤的弧度,像一枚悄然成熟的果實,孕育著他們期盼已久的新生。艾米臉上是幸福的紅暈,為這冰冷金屬的世界注入最動人的暖色。
“馬上,艾米!”萊諾放下手中的微型扳手,快步走過去,自然地摟住妻子的腰,在她光潔的額頭印下一個帶著淡淡機油味的吻,“這就來。小家伙今天乖不乖?”他的手掌溫柔地覆在妻子的小腹上。
“好得很,就是老踢我,大概像他爸爸一樣,是個閑不住的小家伙。”艾米笑著輕拍他的手。
溫馨的笑語被工作間深處壓抑的咳嗽聲打斷。那聲音撕心裂肺,仿佛要將肺腑都咳出來。萊諾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暖意褪盡,只剩下沉甸甸的憂慮。他快步走向工作間內側隔出的小臥室。
光線昏暗的房間里,充斥著濃重的藥味。萊諾的母親,伊芙琳·凱恩,靠在厚厚的枕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色是久病之人特有的灰敗。劇烈的咳嗽讓她單薄的身體佝僂著,像風中殘燭。萊諾的父親,老凱恩,十年前在一場工廠鍋爐意外中離世,是母親獨自撐起了這個家,供他學藝。如今,一種罕見而昂貴的肺纖維化癥,正無情地吞噬著她最后的生命力。伊芙琳是萊諾生命中最堅韌的支柱,也是他此刻心頭最沉重的巨石。天價的靶向藥物和維持治療,像無底洞般吞噬著凱恩家微薄的積蓄和他日夜趕工的酬勞。
“媽,喝點水。”萊諾熟練地扶起母親,將溫水遞到她干裂的唇邊,另一只手輕拍著她瘦骨嶙峋的背。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母親每一次呼吸的艱難,像破舊的風箱。
“咳……咳……沒事,孩子……別擔心……”伊芙琳喘息著,努力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心疼,“別太累……艾米和孩子……”
萊諾喉嚨發緊,只能用力點頭。
命運的齒輪,在幾天后驟然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強行撬動。
“卡薩斯·利威爾要來齒輪堡演講了!”消息像野火燎原,瞬間點燃了這個閉塞的工業小鎮。那位如彗星般崛起、坐享十九個博士學位,發表了二百五十八個科學結論以及培育了九十多名博士的智者!無數學者、官員,甚至鄰區的領主,都蜂擁而至,小鎮的旅館爆滿,街道被各式各樣的懸浮車塞得水泄不通。
演講地點設在鎮中心廣場。那天,人山人海,萊諾擠在人群中,渺小如一粒塵埃。卡薩斯·利威爾站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身形并不特別高大,但那雙眼眸,在熾烈的陽光和無數聚光燈下,卻亮得灼人。他的稿子在剛開始演講后的三分鐘前就被他丟進了垃圾桶(這是一場空前絕后的演講),聲音并不洪亮,卻清晰無比地穿透喧囂,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鑿子,精準地敲擊著萊諾,以及所有聽眾麻木的神經。
“……我們仰望星空,”卡薩斯的聲音平穩得近乎冷酷,卻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力量,“看到的,是虛假的幕布!我們汲取知識,渴望進步,卻被無形的枷鎖勒緊喉嚨!我們引以為傲的文明,停滯了整整一百年!整整一個世紀!”他環視著鴉雀無聲的人群,目光銳利如刀。
“為什么?”他拋出的問題像一塊巨石砸入死水潭。“是因為我們缺乏智慧的火種嗎?不!看看你們齒輪堡的工匠!你們的雙手能賦予冰冷的金屬以靈魂!是因為我們缺少探索的勇氣嗎?不!看看歷史長河中那些先驅!是因為……能源匱乏嗎?”卡薩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這個被重復了千百遍、刻進每個人骨髓的‘真理’?!”
人群開始騷動,竊竊私語聲響起。能源匱乏,是通天眼系統灌輸給所有人的基礎認知,是停滯不前的完美借口。
“謊言!”卡薩斯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驚雷炸響!“一個精心編織、用以麻痹我們思想的巨大謊言!一個讓所有人安于現狀、放棄思考‘未來呢?’的甜蜜毒藥!”他的目光掃過臺下那些衣冠楚楚的學者和官員,最終指向深邃的天空和虛空中的某處,“真正的匱乏,是思想的枷鎖!是探索的禁令!是有人——高踞云端,像擺弄提線木偶般操控著我們!他們掐滅了我們的光!視我們為籠中的鳥,圈里的獸!只想讓我們永遠做一顆……被設定好軌跡的螺絲釘!麻木地轉動,直至腐朽!”他嘶吼著,他清楚的明白總要有人站起來,總要有人撕碎這虛假的天空,可能在結束后他會被抓起來,可能沒有人回應他的聲嘶力竭,可能....但是他認為文明的前路從不該止步于枷鎖,而是應該拓展到最后一刻!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無人傾聽,但他相信總有人做的不是全麻手術!
萊諾感到一股電流從脊椎竄上頭頂。他環顧四周,看到無數張臉上寫著震驚、茫然、困惑,以及……眼瞳中那一絲被強行撬開的縫隙!是的,“然后呢?”這個被文明慣性所淹沒的問題,被卡薩斯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血淋淋地剖開,擺在了所有人面前!停滯的原因不是命運,是枷鎖!能源匱乏不是現實,是謊言!這認知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沖擊力。自此卡薩斯在歷史上被冠以‘文明的引領者’。
卡薩斯的聲音低沉下來,卻更具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敲在人們心坎上:“告訴我,齒輪堡的工匠們!你們甘愿一生只做一顆……被設定好軌跡的螺絲釘嗎?任由那點微末的智慧火花……在泥土里卑微地熄滅嗎?你們……真的甘心嗎?”
“不甘心!”萊諾幾乎是無意識地低吼出聲,聲音淹沒在人群更強烈的反應中。他看到身邊那些曾經與他相似的工友們,眼中燃燒起了一種被長久壓抑、此刻被點燃的怒火和……渴望!那是對“然后呢?”的回答!那扇被卡薩斯撕開的縫隙里,透出的不是虛無,是足以灼傷視網膜、令人血脈賁張的——自由與未來的光!那光,照亮了他內心最深處的迷茫和不甘,給了他一個必須去追尋的答案!
一股從未有過的、滾燙的決意在胸腔里奔涌。他不再猶豫,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恍然見他聽到了槍聲,那是他正在回家的路上。
幾個月后,肯瑪雅里軍隊在第八區設立了征兵點。艾米挺著肚子,緊緊抓著萊諾的手臂,淚水無聲滑落:“萊諾……媽怎么辦?孩子……還沒出生……”
萊諾心如刀絞,他用力抱住妻子,聲音低沉而堅定:“艾米,對不起。但我必須去。世界越來越不太平了,為了世界、為了你們我甘愿如此,如果沒有人去,我們的孩子,將來也會活在這樣的陰影下。”他跪在地上撫摸著他母親那枯槁的手“媽……也永遠得不到真正有效的治療。我去打仗,不僅僅是為了夢想,更是為了給你們,給你們,搏取一個健康快樂的希望!我會寫信,我會寄錢回來……等我回來!”他看向病床上艱難呼吸的母親,伊芙琳渾濁的眼睛望著他,沒有阻止,只有深不見底的擔憂和無聲的支持。“不用擔心,因為我時時刻刻都會想念你們。”
萊諾的機械天賦在戰場上很快顯現價值。他不僅僅修坦克,更能改進武器系統,甚至能在緊急關頭,利用戰場殘骸和手頭工具,迅速拼裝出意想不到的防御工事或奇襲裝備。他的冷靜和創造力很快引起上層的注意。一次針對敵方重要補給線的突襲行動中,萊諾臨時設計并帶領小隊安裝的“高頻震蕩陷井”,成功癱瘓了整支機械化運輸隊,立下各種大功。
消息傳到了卡薩斯耳中。
一次戰役間隙,卡薩斯·利威爾——這位他心中的“引領者”,竟然親自來到了萊諾所在的維修營地。卡薩斯穿著樸素的軍裝,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隇。
“你就是萊諾·凱恩?”卡薩斯的目光掃過萊諾沾滿油污的臉和布滿傷痕的雙手,最后落在他正在改裝的一具單兵火箭助推器上,眼中露出贊許,“好小子,聽說你腦子活,手更巧。那個陷井設計,很有想法。”
萊諾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只能用力挺直脊背。
“家里怎么樣?”卡薩斯似乎隨口一問,語氣卻帶著真誠的關切。
萊諾心中一酸,低下頭:“母親……病得很重……藥很貴……”他不想訴苦,但面對偶像的詢問,內心的重負還是泄露了一絲。
卡薩斯沉默了幾秒,拍了拍他的肩膀:“活著,打勝仗,保護好自己。家里……我會讓人關注一下。”他轉身離開前,留下一個令人安心的眼神。
萊諾并未多想,只當是領袖的勉勵。然而,僅僅半個月后,艾米在信中泣不成聲地告訴他,他們收到了一筆匿名的巨額匯款,數額之大,足夠支付母親接下來至少兩年的年的昂貴治療費用!匯款來源查不到,但艾米在信的結尾激動地寫道:“……一定是卡薩斯先生!鎮上都在傳,他幫助了很多困難的家庭!萊諾,謝謝你!謝謝你追隨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人!媽媽哭了很久,他為你用這么一位上層感到高興……”信中特別提到,這筆錢解決了母親天價治療費的四成缺口,讓她們看到了希望。
淚水瞬間模糊了萊諾的視線。他緊緊攥著那封信,仿佛攥著卡薩斯沉甸甸的信任和溫暖。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遠超任何勛章和晉升,讓他更加死心塌地,同時也背負了更深的守護的責任。他發誓,要用自己的才華和生命,報答這份恩情,守護這位引領者所追尋的光明。
然而,命運的熔爐,終將美好的憧憬和沉重的誓言一同淬煉、冷卻、粉碎。
“第一次天崩地裂”——這場寄托了無數人希望的戰爭,在持續了十年拉鋸般的血與火之后,最終還是迎來了慘烈的結局。肯瑪雅里失敗了。艾琳希女皇被處決,帝國分崩離析。勝利者開始了殘酷的清算。
萊諾·凱恩這個名字,因他的機械天賦和在肯瑪雅里軍隊中的中級軍官身份(他已從技術兵成長為負責一個維修和技術支援連隊的少尉),赫然出現在第四區通緝名單的次級名單上。清算的風暴,迅速蔓延到了他的家鄉齒輪堡。
當萊諾帶著滿身硝煙和戰敗的頹喪,歷經艱險,終于秘密潛回齒輪堡時,等待他的是一片冰冷的廢墟。
家,沒了。工作間被砸得稀爛,心愛的工具散落一地,被踩踏變形。街坊鄰居們驚恐地告訴他:就在幾天前,一隊穿著黑色制服、胸口繡著“通天眼”徽記的人,沖進了凱恩家。他們帶走了病重的伊芙琳和即將臨盆的艾米!罪名是“戰爭罪犯家屬”。鄰居們只聽見伊芙琳虛弱的抗議聲和艾米凄厲的哭喊。
萊諾如遭雷擊,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跪倒在冰冷的瓦礫前。他想象著母親在病痛折磨中被粗暴拖拽,想象著即將分娩的妻子在絕望中被帶走……悔恨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幾乎窒息。他為了守護她們而戰,最終卻親手將她們推入了深淵!
他像瘋了一樣四處打聽、奔走,散盡所有錢財,試圖尋找妻母的下落。線索最終指向第四區一個臭名昭著的“再教育”營地。當他耗盡心力,輾轉千里,終于找到那個隱藏在第四區邊陲礦洞旁、戒備森嚴的營地時,得到的卻是冰冷的答復:編號KF-734(伊芙琳·凱恩)和編號KF-735(艾米·凱恩及新生兒),已于一個月前“因病”在營地內死亡,尸體按規定進行了“無害化處理”。處理記錄上,只有兩個冰冷的名字和一個毫無意義的編號。
“無害化處理”……萊諾的世界徹底崩塌了。他站在鐵絲網外,望著那陰森的建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有徹骨的寒冷和一片死寂的空洞。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他為之奮斗和守護的一切,就在這冰冷的制度和殘酷的清算中,化為烏有。支撐他走到最后的信念,轟然倒塌。
萊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那個地獄般的地方的。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在第四區灰暗的城鎮間流浪。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方向,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無法填補的空洞。最終,他流落到了鐵銹鎮。這個衰敗的工業廢土邊緣的小鎮,彌漫著和齒輪堡相似的鐵銹味,卻帶著更深的絕望和麻木。
或許是對知識的本能執著,或許是想找一個地方舔舐傷口,或許……只是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萊諾用身上僅存的一點值錢零件,換取了鐵銹鎮社區初級學堂——當時只是一個瀕臨關閉、只有幾間破教室和一位老邁教師的地方——的接管權。他靠著自己扎實的文化基礎(得益于母親從小嚴格的教育)、遠超常人的機械知識(能維修學堂里各種老舊設備)和一種近乎偏執的責任感,硬生生地將這個破敗的學堂撐了下來。他一點點修繕校舍,改善條件,吸引學生。他機械師的手,拿起了粉筆和教科書。他將對知識的尊重和對不公的憤怒,深深埋藏在心底,傾注在這些同樣掙扎在底層、對未來茫然的孩子們身上。鐵銹鎮學堂,成了他傷痕累累靈魂最后的避難所,也成了他贖罪和自我放逐的牢籠。
幾年后,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學堂早已熄燈。萊諾在簡陋的辦公室里,就著昏黃的燈光研究一份老舊的水循環系統圖紙,試圖解決學生宿舍樓總是漏水的問題。右臂傳來隱隱的幻肢痛——在那場最后的大潰敗中,為了掩護戰友撤離,他的右臂被高能粒子束掃中,徹底碳化壞死,最終不得不截肢。這條精密的仿生義肢,是他用自己攢了很久的錢和一點戰場遺留下來的技術資料換來的。
篤篤篤……
極其輕微、帶著猶豫的敲門聲響起。在這個時間,極其反常。
萊諾警惕地放下圖紙,右手下意識地搭在了桌下暗格里的老式手槍上。“誰?”
門外沉默了幾秒,一個低沉沙啞、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的聲音響起:“……凱恩先生……是我……卡薩斯。”
萊諾渾身劇震!他猛地站起身,幾乎帶翻了椅子。卡薩斯·利威爾?!他還活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瞬間沖上頭頂,是激動?是憤怒?是怨恨?是……希望?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住翻騰的心緒,快步走過去,猛地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男人。身形佝僂,裹著一件破舊的、濕透了的斗篷,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下巴上布滿胡茬,臉色是營養不良的蠟黃。但他那雙眼睛……即使在如此狼狽落魄的狀態下,那雙眼睛依舊深邃,帶著一種穿透黑暗的疲憊和……不屈的微光。正是卡薩斯·利威爾!他懷里還抱著一個用破布包裹、正瑟瑟發抖的小小身影,看身形是個兩三歲的男孩(格萊斯特),腳邊還緊緊挨著一個更小一點、同樣驚恐不安的女孩(艾米莉亞)。
“卡薩斯先生……”萊諾的聲音堵在喉嚨里,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萊諾……”卡薩斯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他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我們……走投無路了……無處可去……孩子……需要地方……躲……”
萊諾的目光掃過卡薩斯空蕩蕩的行囊和孩子們驚恐的眼睛,瞬間明白了他們的處境。曾經的“引領者”,如今淪落得比最底層的流民還不如。巨大的酸楚涌上心頭。他側身讓開門口:“快進來!外面冷!”
卡薩斯帶著孩子踉蹌著走進辦公室。萊諾迅速關好門,插上插銷。他顧不上寒暄,立刻找來干燥的舊毯子和毛巾,又跑去廚房角落唯一還溫熱的水管處,接了一壺熱水。又把晚餐剩下的蔥油餅、香菇燉雞拿了出來。
看著卡薩斯狼吞虎咽地吃著餅,小心翼翼地喂著兩個孩子喝湯吃肉,萊諾心中五味雜陳。他默默地打開辦公室角落一個不起眼的舊鐵皮柜——那是他存放學堂備用資金的地方。里面只有薄薄的一疊低面額通用幣,還有一些應急的藥品和壓縮干糧。這幾乎是他的全部家當(那是學院并沒有與政府合作,其的主要運營、資金都是萊諾自掏腰包),也是他這些年來省吃儉用攢下的所有。
萊諾毫不猶豫地將那疊錢、藥品和大部分壓縮干糧都拿了出來,用一塊干凈的布包好,塞進卡薩斯冰冷而顫抖的手中。
“拿著,”萊諾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這里不安全,不能久留。往北走,進入‘灰燼平原’,那里是第四區監控的盲區,相對安全些。這點錢……省著點用,夠你們支撐一段時間。”他看著卡薩斯懷中那個眼神警惕、酷似其母的男孩,還有那個緊緊抓著哥哥衣角的小女孩,心臟像是被一只手緊緊攥住。他又從自己貼身口袋里掏出最后幾枚硬幣和一張信封,塞進卡薩斯手里:“……孩子……需要營養。”隨后他頓了頓:“那封信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叫奧布里,他現在在那的維修廠幫工。他信得過。”
卡薩斯握緊那包著微薄卻無比沉重的“家當”以及那一封信,眼眶瞬間紅了。他看著萊諾,這位他曾經幫助過、如今卻失去了所有至親的年輕人,喉嚨滾動著,最終只發出一個沙啞的字節:“……謝……”
萊諾搖搖頭,阻止了他后面的話。他看了一眼窗外依舊滂沱的雨夜,聲音里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決絕:“快走吧,趁著雨大。天亮了,眼線會多起來。記住,活下去!帶著孩子……活下去!”
卡薩斯用力點頭,用毯子裹緊兩個孩子,深深地看了萊諾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深沉的歉意,更有一種無需言說的囑托。他不再停留,抱起男孩,牽起女孩,如同一道被雨幕吞噬的剪影,迅速消失在學堂后門外的茫茫黑暗之中。
萊諾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辦公室內一片狼藉,只剩下那本攤開的、未完成的水循環系統圖紙。冰冷的雨水從門縫滲入,打濕了他的褲腳。他望著卡薩斯消失的方向,仿佛又看到了齒輪堡那個陽光下的工作間,看到了母親虛弱的笑容,看到了艾米隆起的小腹……最終,所有畫面都碎裂了,只剩下懷中兩個孩子驚恐的眼神和卡薩斯那佝僂絕望的背影。
冰冷的雨聲敲打著屋頂,如同永不停息的哀歌。十六年的血淚、背叛、失去與堅守,在這一刻凝固成辦公室地板上那灘不斷擴大的、冰冷的水漬。他右臂的仿生關節,在寂靜中發出極其微弱的、如同齒輪嚙合般的嘶鳴。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