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龍彎腰拾起那張被風卷到腳邊的傳單,紙面沾了泥,邊角已磨出毛邊。他沒多看,只將它遞給身旁戰士:“再印五百份?!甭曇羝椒€,像在交代一次尋常補給。
戰士接過傳單,轉身要走。
“這次,”李龍補了一句,“加一幅畫——一個士兵扔掉槍,走向田野,背后是落日。”
傳單很快送到了交通員手中。臨行前,李龍從衣袋里取出一張復刻的兒童畫,遞了過去。畫上是歪斜的炭筆線條:一個穿軍裝的人背對戰場,走向一片麥田,遠處太陽低垂。交通員低頭看了片刻,收進懷里,一句話沒問,轉身消失在山道盡頭。
兩天后,王大娘帶著村里的幾個婦女趕著糞車出了村。車底夾層里藏著布匹和磺胺藥粉,表面蓋著發酵的豬糞。她們在村口被偽軍攔下搜查,王大娘坐在車轅上,手里捏著一包粗鹽,說是要去鎮上換針線。偽軍捏著鼻子揮了揮手,放行。
到了山腳廢棄的磨坊,一支商販隊已在等候。頭領是個中年漢子,穿著洗得發白的長衫,身后兩輛板車用油布蓋得嚴實。揭開一看,三箱青霉素、兩部手搖電臺、還有幾十卷繃帶。商販頭領壓低聲音對王大娘說:“城里教會醫院的護士也想走這條路——她們說,八路治俘虜的樣子,像極了救人的道理?!?
王大娘沒應聲,只把帶來的藥品一一清點,記在粗紙上。交接完,她從包袱里取出一包炒面,遞給對方:“路上吃。”
當晚,電臺被送進指揮所。李龍召集骨干圍在桌前。電臺外殼有磕痕,旋鈕松動,但線路尚存。問題在于,沒有密碼本,無法與外界建立加密通訊。
“試試明碼?!币幻ㄐ鸥墒绿嶙h。
“明碼一發,日軍立刻就能定位?!绷硪蝗朔磳Α?
李龍盯著電臺,沉默片刻,起身走向戰俘營。
俘虜營已不再設柵欄。那名曾寫“家”字的日軍通訊兵正坐在院中曬太陽,手里捏著一張孩子畫的畫。李龍走近時,他緩緩起身,低頭行禮。
“你會修這個嗎?”李龍遞過電臺圖紙。
俘虜接過,手指在圖紙上緩慢移動,點了點頭。
“你修,我們看著?!崩铨堈f,“修好了,不虧待你?!?
次日清晨,俘虜被帶到通訊室。兩名戰士持槍站在門邊,桌上擺著拆解的電臺零件。俘虜沒說話,低頭開始接線。他動作熟練,手指穩定,偶爾用日語嘀咕一句,小周便在一旁記錄。
三個小時后,電臺發出一聲低鳴。俘虜抬起頭,用生硬的中文說:“可以試發?!?
李龍點頭。通信干事立刻執筆記錄。
電文簡短:“根據地安,俘虜治,民未散。”
信號發出后,通訊室陷入安靜。俘虜坐在角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兩名戰士依舊站崗,沒放松警惕。
兩小時后,電臺突然“嘀”了一聲。指針輕微跳動,耳機里傳出斷續音節,最后拼出三個字——“看見了”。
通信干事猛地抬頭,手指幾乎按在耳機上。李龍走過去,沒說話,只盯著電臺屏幕。那三個字在記錄紙上靜靜躺著,墨跡未干。
“是誰?”有人低聲問。
李龍搖頭:“不知道。但有人收到了?!?
當晚,李龍召集軍民代表,在臨時倉庫開會。桌上擺著剛到的物資清單:藥品、電臺、糧食、布匹。送物資的人來自不同地方——鄰縣商販、教會護士、鄉紳、手工業者。名單越寫越長。
“東西多了,得有人管?!崩铨堈f,“不能亂?!?
他宣布成立“聯合支援協調組”,由戰士、百姓、俘虜代表作為觀察員參與。所有物資登記造冊,誰送的記誰名,誰領的簽誰字,賬本公開,每日張貼。
王大娘負責登記。她戴上老花鏡,一筆一劃寫下:“張木匠,捐糧兩袋?!睂懲辏A似蹋p聲說:“這人去年還罵八路是土匪……如今自己走了八十里山路送米?!?
倉庫外,民兵和戰士正搬運箱子。一名戰士嫌民兵動作慢,嘟囔了一句。民兵也不服,頂了回去。爭執眼看要起,王大娘走出來,把登記簿遞到兩人面前:“你們看,這藥是人家護士拿命換來的。爭這一時,對得住嗎?”
兩人低頭不語,隨即默默扛起箱子。
第三天,支援物資繼續抵達。一支由農民組成的車隊藏在運糧的牛車里,送來一批電池和電線。另一支由學生模樣的青年組成的小隊,徒步穿越封鎖線,帶來一箱舊課本和兩臺打字機。
李龍翻看打字機時,發現其中一臺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給前線的同志,愿你們的文字比子彈更有力?!睕]有署名。
他把紙條收進衣袋,轉身下令:“把新到的電臺全部啟用,輪班值守。明碼電文每天發三次,內容輪換:戰俘狀況、百姓生活、根據地安全。”
俘虜通訊兵被安排在通訊室輪值。他每天工作四小時,其余時間可在監督下活動。一次,他看見王大娘在倉庫外縫補一件軍裝,停下腳步。
王大娘抬頭看了他一眼,把針線遞過去:“你會嗎?”
俘虜遲疑了一下,接過針,低頭縫了起來。針腳歪斜,但很認真。
傍晚,李龍巡查各接收點。一處山口,民兵正從一輛偽裝成柴車的板車上卸貨。車底夾層里藏著一部小型發報機,外包裝寫著“縫紉機零件”。
“誰送的?”李龍問。
“不知道?!泵癖f,“接頭人只說是‘城里的一群教書先生’?!?
李龍把發報機抱在手里,外殼冰涼。他轉身走向指揮所,路上遇到小周。
“俘虜今天寫了點東西?!毙≈苓f過一張紙。
是日文,小周已譯好:
“我原以為八路是野蠻人。但我看見他們給敵人飯吃,給傷者藥,讓百姓說話。我開始想,我們為何而來?”
李龍看完,把紙折好,放進衣袋。
當晚,電臺再次收到回應。這次是一段短訊:“物資已備,待令而動?!啡恕!?
李龍讓通信干事把消息抄錄三份。一份存檔,一份送兵工廠,一份交給王大娘。
王大娘拿到紙條時,正帶著婦女隊在碾坊分發炒面。她展開紙條,看了很久,然后輕輕折好,放進圍裙口袋。
第二天清晨,一支新的運輸隊抵達山口。領頭的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穿著長衫,身后跟著十幾個挑夫,每人肩上擔子都用油布裹得嚴實。
接頭暗語對上后,民兵掀開油布——里面是五箱雷管、兩箱炸藥、還有三十把瑞士產軍刀。
“誰組織的?”民兵問。
男人只說:“你們發的傳單,有人看了,睡不著?!?
李龍趕到時,運輸隊正在休整。他走到男人面前,沒問姓名,只說:“東西沉,路難走?!?
男人笑了笑:“可你們的傳單更沉。壓在心里,比擔子還重?!?
李龍點頭,請他進指揮所喝茶。男人沒進去,只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了過來。
信封上沒字。李龍打開,里面是一張地圖,標注了三條通往根據地的秘密小路,其中一條穿過日軍巡邏盲區。地圖角落,畫著一個小小的太陽,下面寫著:“光能照進來,人就能走出去?!?
李龍抬頭,想再問幾句,男人卻已轉身,招呼挑夫準備返程。
“你們不怕被抓?”李龍問。
男人停下,背對著他:“怕??筛麻]著眼活著。”
挑夫們重新上肩,隊伍緩緩消失在晨霧中。
李龍站在山口,手里攥著地圖。風從谷底吹上來,掀動紙角。他低頭看了一眼,發現地圖背面還有一行小字,墨跡淡,像是匆忙寫就:
“下一個,輪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