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員的身影剛消失在山道拐角，李龍便轉身回到指揮所。桌上的地圖還攤開著，X-8區域南側巖洞的位置被紅筆圈出，旁邊壓著燃燒彈模型的鐵皮外殼。他沒坐下，而是俯身盯著那片標記，手指在巖洞與北嶺補給線之間緩慢劃動。

七天了。日軍巡邏隊換了五次路線，每次都在黃昏前后，腳步雜亂卻刻意避開舊礦道。這不是換防，是遮掩。他直起身，從抽屜取出一疊紙——各潛伏組上報的記錄：北線三號點報稱夜間有卡車引擎聲持續十七分鐘；東溝哨發現偽軍炊煙密度驟增；西嶺無線電偵測組抄錄到一段密集呼叫，隨后突然中斷。

這些碎片拼不起來。單一據點看得見動向，卻讀不懂意圖。他盯著燈芯跳動的油燈，忽然抽出一張空白信紙，提筆寫下三行暗碼。寫完，將紙折成細條，塞進竹管，又從布包里取出一小片焦黑的布料，用油紙包好，一同放進皮囊。

“叫小陳來?！彼麑﹂T外喊。

通訊員很快趕到。李龍把皮囊交給他：“送到南嶺聯絡點，親手交給老吳。若遇阻，毀信，保命。”

“是?！?

“記住，走斷崖邊那條旱溝，別碰主道上的松土?！?

人影消失后，李龍走到墻角的木箱前，掀開蓋子。里面是兵工廠送來的報廢無線電零件：線圈、電容、斷裂的天線桿。他蹲下，開始拆解兩個舊收報機的調頻部件。十分鐘后，一根銅線從他手中穿過，連接起兩臺設備的輸出端。他接上電池，擰動旋鈕，耳機里傳來斷續的雜音。

情報組三人陸續進來。

“連長，你要拼信號比對器？”

“對。把過去七天所有無線電靜默時段列出來，按小時對齊?！?

桌上的鬧鐘指向下午四點。三人在燈下展開記錄本，逐條核對。北線報：18:00至18:15全頻段靜默；西嶺記錄：同一時段偽軍崗哨換防延遲十分鐘；南坡觀察員補充：日軍車輛在此期間停止調度，但炊事班仍在運糧。

“他們不敢在這十五分鐘里說話?！币幻M員低聲說。

“可偽軍卻沒按時接崗?！崩铨埥舆^話，“說明指揮鏈斷了。上頭不發令，下面不敢動。”

他站起身，走到地圖前，用鉛筆在18:00至18:15之間畫了一道橫線。

“鐵壁合圍，靠的是協同推進。他們選這個時間斷訊，是怕我們監聽？還是……必須斷？”

沒人回答。

這時，門簾掀開，王大娘端著粗瓷碗進來，碗里是野菜湯。她把碗放在桌角，順口說：“昨兒晚上，西村那個狗漢奸喝多了，在酒館拍桌子嚷‘大佐要等月亮上來才動手’，被憲兵拖走了?！?

李龍目光一頓：“月亮什么時候出來？”

“今兒十六，六點剛過就爬上山頭了?！?

他低頭看表，又看向地圖上的時間軸。18:00，日落；18:15前，月出。靜默時段，正好卡在晝夜交替的縫隙里。

“不是怕監聽?！彼曇舫料聛恚笆桥挛覀兟犚娒钪g的空檔。”

他抓起鉛筆，在地圖上畫出三個虛線圈：北嶺、X-8巖洞、東溝補給站。

“他們要在靜默開始前完成兵力部署，等月光一照，立刻合圍。可這十五分鐘里，沒人能指揮?！?

“那就是漏洞?！鼻閳蠼M長抬頭，“我們可以在這十分鐘里動手。”

“不行。”李龍搖頭，“他們設這空檔，就是為了防我們反撲。我們一動，就等于告訴他們，我們知道。”

屋內靜下來。

良久，李龍從衣袋摸出一張小紙片，上面是昨夜測試燃燒彈時記下的火焰持續時間與燃燒范圍。他盯著那串數字，忽然抬頭：“北嶺潛伏組還有多少炸藥？”

“三包，沒動。”

“讓他們今晚八點前，把炸藥運到西嶺廢棄窯洞，堆在門口，點一堆明火?！?

組員一愣：“那是假目標？”

“對。再讓偵察組發一段密電，用老頻率，內容是‘主力向西集結，準備夜襲炮兵陣地’?！?

“他們會信？”

“他們會查。查到火光、聽到電波，再結合我們過去三個月的行動規律——他們一定會信?！?

“可如果他們不來呢？”

“他們會來。松本要合圍，就必須確認我們還在原地。一個燃燒的窯洞，一段密電，足夠讓他把部隊提前推出來?！?

他走到地圖前，用紅筆圈出X-8南側巖洞與東溝隘口之間的山谷。

“等他們進入這里，時間應該是18:05到18:10。偽軍在前，日軍主力在后，通訊中斷，指揮脫節?！?

“我們就打這個時間差。”

“各聯絡點必須統一行動。我已派人送信，等回執一到，立刻啟動?！?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急促腳步。通訊員喘著氣回來，手里攥著一塊藍布條——南嶺聯絡點的回信號碼。緊接著，東溝、西嶺的聯絡員也陸續抵達，各自交出暗記：一枚生銹的子彈殼，一片撕角的煙盒紙。

四方情報，全部到位。

李龍將四份記錄攤開，重新比對。北線確認日軍第三中隊已于今日清晨秘密調動；西嶺發現新鋪設的電話線中斷于17:58；南坡觀察員記錄到兩輛指揮車駛入X-8區域，停留至17:55后熄燈。

“他們要在18:00前完成部署。”他低聲說，“18:00到18:15，是死時間。”

他抽出一張新圖，開始布置：

“北嶺組，17:30起靜默，不得生火，不得移動。西嶺偵察組，17:45釋放假電波，內容為‘主力轉移’。東溝民兵，在18:00準時敲響銅鑼三聲，隨后撤離至二線掩體?！?

“我們呢？”

“主力埋伏在X-8南側山谷兩側。18:00通訊中斷后，等他們全部進入谷地，18:12發起突襲?！?

“為什么是18:12？”

“十分鐘，足夠偽軍走完全程，日軍車隊進入中段。再等兩分鐘，讓他們放松警惕?！?

“用什么打？”

“步槍、手榴彈，優先打指揮車和通訊兵。不追擊，不戀戰，打完就撤進巖洞?！?

他停頓片刻，從地圖邊緣撕下一角，在背面寫下一串數字和坐標，交給通訊員：

“把這個發給所有聯絡點：‘誘敵入網，時間18:12，目標山谷，行動代號——斷鏈’?！?

命令傳下去后，屋內陷入短暫沉默。油燈的光映在墻上，晃動著眾人凝重的影子。

王大娘收拾完碗筷，臨走前看了李龍一眼：“龍連長，西村那邊，我還能打聽。”

“不用。你已經幫了大忙?！?

她點點頭，掀簾出去。

李龍獨自留在屋里，重新鋪開地圖。他在伏擊區邊緣用紅筆畫了個三角符號，很小，幾乎看不見。那是預備撤退路線的第三個岔口，通向一條廢棄礦道。他盯著那符號，良久，伸手抹了把臉。

桌上的鬧鐘指向17:20。

他抓起步槍，檢查彈匣，拉動槍機。金屬聲清脆。瞄準鏡固定牢靠，鏡片干凈。他把槍背好，拿起桌上的布包，里面是最后三個燃燒彈模型。

走到門口，他停下，回頭看了眼地圖。紅筆畫的“斷鏈”二字還在，旁邊是那道橫貫18:00至18:15的粗線。

他伸手吹滅油燈。

黑暗瞬間吞沒房間。

他邁步出門，腳步落在石階上，一聲未落，一聲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