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李龍站在指揮所外的坡頂,望著醫院方向最后一盞熄滅的燈。發電機的嗡鳴已停,清晨的風裹著藥味與焦布的氣息吹過。他沒回屋,轉身朝山溝另一側的兵工廠走去,肩上的駁殼槍隨著步伐輕輕磕碰腰帶。
兵工廠藏在廢棄鐵礦的斜坡下,三間低矮石屋圍成半圈,煙囪歪斜地冒著灰白煙。門一開,熱氣混著金屬屑撲面而來。老趙正蹲在鐵砧前,用銼刀一點一點磨著一塊黃銅片,額頭上全是汗,袖口燒出了幾個洞。
“連長?”他抬頭看見李龍,手沒停。
李龍從懷里抽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展開壓在工作臺上。紙上是幾道歪斜的線條,勾勒出望遠鏡內部的鏡片與調焦環結構,角落還畫了個齒輪狀零件。
“這是昨夜從繳獲的日軍望遠鏡里拆出來的,”李龍說,“我沒畫全,但關鍵部位記下了。你們能照著做個能裝在步槍上的?”
老趙捏起紙邊仔細看,手指在圖紙上劃過。“這結構……不是單純放大,是調焦聯動。咱們沒車床,只能手工配。”
“能做嗎?”
老趙沒答,起身從木箱里翻出幾塊小鏡片,都是從不同望遠鏡上拆下來的,有的邊緣崩了口。他把鏡片放在陽光下比對,又用布擦了又擦。“材料不行,光路會偏。但……要是只做固定倍率,三百米內能用。”
“那就做三百米的。”李龍說,“現在最缺的不是槍,是打得準的人。一個神槍手,能頂一個班往前壓。”
老趙點點頭,把圖紙折好塞進貼胸口袋。他招呼兩個年輕技工過來,指著鐵架上一臺拆了一半的步槍:“把槍管前段加固,留出鏡座槽。鏡筒用銅管卷,內壁打磨三遍。”
李龍沒走,搬了條板凳坐在角落。他看著老趙用鑷子夾著薄鐵片校準鏡片間距,一坐就是兩個鐘頭。爐火熄了又燃,鐵錘聲斷斷續續響著。直到上午九點,第一具瞄準裝置被擰上步槍。
老趙瞇眼試了試,搖頭:“歸零不準,還得調。”
李龍接過槍,拆下瞄準鏡,蹲在門口用石子在地上畫了個十字,又用樹枝量了距離。他把槍架在石臺上,讓老趙從不同角度打靶。五發子彈,三發偏右。
“支座不平。”李龍說,“左邊墊一層薄鐵皮。”
第二次試射,四發入靶。
“行了。”李龍把槍背起,“我去北嶺。”
北嶺靶場設在半山腰的舊采石場,三塊木板掛在巖縫間當靶子。李龍讓戰士把靶距分別設在兩百、三百、四百米。風從谷口吹上來,吹得靶布嘩嘩響。
幾個戰士圍在邊上,有人低聲說:“土造的玩意兒,打兩發就散。”
李龍沒理,卸下步槍原有準星,裝上新瞄準鏡。他趴下,肘部抵石,呼吸放慢。第一槍,兩百米靶心碎裂。
第二槍,三百米,木板晃動,彈孔正中。
第三槍,四百米,風起,他等了五秒才扣動扳機。槍響后,遠處傳來木板斷裂聲。
他收槍站起,臉上沒表情:“誰覺得這槍打不響,現在可以試試。”
沒人說話。片刻后,一個年輕戰士走上前。他叫小劉,剛補進連隊,手有點抖。
他趴下,瞄準,射擊。第一發偏高。李龍走過去,調整了他的肩托位置。
“再試。”
第二發,命中。
小劉抬起頭,眼里發亮:“這槍……能打穿鬼子機槍巢的縫!”
戰士們陸續上前試射,十人中七人能在三百米內三發兩中。李龍站在邊上,一一記錄彈著點。
正午時分,他帶槍返回兵工廠。老趙正用砂紙打磨第二批鏡筒,聽見腳步抬頭:“怎么樣?”
“能用。”李龍把槍遞過去,“但鏡座螺絲容易松,行軍顛簸后歸零會偏。你們得想辦法固定死。”
老趙接過槍,擰下瞄準鏡檢查,眉頭皺起:“得加彈簧墊圈,可咱們沒現成的。”
“用舊自行車內胎剪圈試試,”李龍說,“先保證十次射擊不偏。”
老趙記下,轉身翻找材料箱。李龍在車間里轉了一圈,看到墻角堆著幾罐密封鐵皮盒,標簽寫著“凝固汽油——國際援助”。
“這玩意兒,能改嗎?”他問。
“試過,”老趙說,“遇潮就糊,炸不開。鬼子的掩體又深又濕,扔進去跟點火把似的。”
李龍正要說話,門外傳來腳步。王大娘拎著個陶罐進來,臉上沾著灶灰。
“給,”她把罐子放在鐵臺上,“熬了一早上的豬油,渣都濾干凈了。聽說你們弄火藥,這東西比洋油黏,燒起來不散。”
老趙揭開蓋子聞了聞,眼睛一亮:“油脂含量高,要是混上凝固劑……能掛壁燃燒。”
李龍盯著那罐白膩的油:“能試嗎?”
“得找個空窯洞。”老趙說,“這玩意兒一點就炸,不能在廠里試。”
三人帶著材料進山。老趙選了處廢棄的石灰窯,窯口窄,內里寬敞。他用鐵桶混合凝固汽油與豬油,再拌入硫磺粉,調成粘稠的褐色糊狀物。又用破布包成球,插上簡易引信。
“退后!”他喊。
引信點燃,火蛇鉆入布包。轟的一聲,一團火球沖進窯內,瞬間貼滿四壁。火焰呈暗紅色,黏在磚石上持續燃燒,五分鐘后仍有黑煙從窯口翻滾而出。
老趙沖進去取了塊焦磚出來,表面釉化,手指一碰就碎。
“這火,能燒透三寸厚的木板。”他說。
李龍蹲下,撿起一塊帶焦痕的木片,上面殘留著黑色油漬。他用手指捻了捻,油漬黏而不散。
“下次,”他說,“用這玩意兒燒松本的指揮部。”
下午三點,李龍帶著兩件樣品返回指揮所。他把瞄準步槍靠在墻邊,將燃燒彈殘片放在地圖桌上。地圖上,北嶺、炮兵陣地、日軍補給線的標記依舊清晰,但多了幾處新標紅的點——那是日軍近期活動頻繁的巖洞與隱蔽工事。
他翻開作戰日志,寫下:“新型瞄準裝置經實測可行,建議小批量試產;燃燒劑配方突破,具備摧毀掩體能力。”
剛合上本子,通訊員跑進來:“連長,偵察組在X-8區域發現新腳印,像是巡邏隊換防路線。”
李龍抬頭:“多久前?”
“兩個鐘頭。”
他站起身,走到墻邊取下步槍,檢查瞄準鏡螺絲是否擰緊。又從桌下拿出一個布包,里面是三個新制的燃燒彈模型,外殼用鐵皮卷成,引信加長了一寸。
“通知北嶺潛伏組,”他說,“今晚換崗時間提前兩小時,帶新槍上去。另外,找幾個會投彈的,帶這新玩意兒去X-8南側巖洞,摸黑試一次。”
通訊員接過布包,剛要走,李龍又叫住他。
“別走主道。”
“明白。”
通訊員快步出門。李龍站在桌前,手指劃過地圖上松本指揮部的位置。窯洞試驗的火焰還在他眼前跳動,那黑色油漬的氣味似乎還留在指尖。
他抓起步槍,推彈上膛,拉動槍機。金屬摩擦聲清脆,瞄準鏡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窗外,兵工廠的煙囪又冒起了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