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散，西溝的煙幕仍貼著地表翻滾，像一層灰白色的油膜。李龍蹲在主陣地掩體后，手指在地圖邊緣來回摩挲，目光落在“運輸道”三個字上。王大娘那句話在他腦子里盤了半宿——“那照片……壓得深，炮彈沒炸開，像是命不該絕。”他沒接話，只點了點頭，可那句話像根細刺，扎進了他剛硬的決斷里。

他抬頭看了看天。東方天際仍黑沉沉的，但風向變了，由北轉西，吹得溝底的煙開始往日軍陣地回卷。這是個信號。敵軍若要在拂曉前推進，補給隊必走這條廢棄運輸道，繞過炸毀的裝甲車殘骸，才能把彈藥和傷員運出去。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土，轉身走進掩體。三名骨干已等在沙盤旁，臉上的疲憊被一種繃緊的專注取代。

“援軍明晨抵界，”李龍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進凍土，“但我們不能等他們來收尸。松本不會停，他今晚必動補給隊。”

他拿起一根木棍，在沙盤上劃出一道斜線：“運輸道入口窄，中間有兩處塌方點，出口被炸車堵死。這是口袋。”

眾人屏息。

“我決定設伏。”他頓了頓，“三重火力：機槍組封谷口，爆破組埋絆雷，狙擊手占南坡高點。不留退路。”

“可我們只有兩挺輕機槍，彈藥……”一名戰士低聲開口。

“彈藥不夠，就打得準。”李龍打斷，“每人五發，等他們全進來了再開火。馬車一進谷，先炸后頭，再掃中間，最后手榴彈清殘兵。”

他環視一圈：“誰去爆破組？”

兩名戰士立刻舉手。李龍點了頭：“你們現在就走，帶兩包炸藥，埋在第三塌方點后五米。引線拉到崖壁凹處，人藏進去，等我信號。”

“狙擊手呢？”

“我來。”李龍從背上取下那支蘇制沖鋒槍，又從腰間抽出駁殼槍，遞給身旁戰士，“換槍。”

他沒再多說，轉身就走。夜風灌進衣領，他緊了緊領口，大步穿過戰壕。身后，戰士們迅速分頭行動，腳步輕而急。

王大娘不知何時又出現在掩體口，手里還提著那只竹籃，里面是幾個冷掉的紅薯。她沒說話，只是把籃子放在地上，從懷里掏出一塊布，遞向李龍。

“擦擦手吧，”她說，“火藥沾久了，傷皮膚。”

李龍接過布，低頭擦了擦手，又把布還回去。王大娘沒接，只輕輕搖頭：“留著吧，回頭再用。”

他沒再推辭，把布塞進衣袋。王大娘站在那兒，望著他，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提那張照片的事。李龍看了她一眼，點頭，轉身離去。

他一路疾行，抵達南坡高點時，天邊已泛出青灰色。他伏在一塊巨石后，架好沖鋒槍，槍口對準運輸道中段。視野里，溝底煙霧漸薄，能看清路面的坑洼和散落的彈殼。

時間一點一點爬過。

四點十七分，遠處傳來悶響——是馬蹄踏在凍土上的聲音。

李龍立刻吹了聲短哨。左側機槍位傳來兩下輕敲槍管的回應。他抬起手，五指張開，然后緩緩收攏。

來了。

第一輛馬車出現在谷口，由兩匹瘦馬拖著，車廂蓋著油布。后面跟著五名押運兵，槍口朝外，走得很慢。再往后，是第二輛、第三輛……一共六輛。

李龍沒動。

馬車一輛接一輛駛入谷道，直到最后一輛的后輪碾過入口標志石，他猛地揮下手臂。

“轟——！”

第三塌方點后方山體炸開，土石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封死出口。馬群受驚嘶鳴，前頭的車猛地剎住，后頭的撞了上去，亂作一團。

幾乎同時，三挺機槍開火。子彈呈交叉火力掃過谷道中段，日軍押運兵剛舉槍，已有三人倒地。剩下的兩人撲向馬車底，卻被一串點射釘死在泥里。

“手榴彈！”李龍吼。

山坡兩側滾下十幾顆手榴彈，順著斜坡跳進車隊間隙，“砰砰”炸開。油布被掀飛，露出箱體上的“第9補給區-1943-B”編號。李龍瞳孔一縮——正是昨夜情報上那個標記。

爆炸聲未歇，谷道中已有日軍殘兵組織反擊。一名軍官模樣的人躲在翻倒的馬車后，揮槍指揮，兩挺機槍架起，朝南坡掃射。

子彈打在石壁上火星四濺。李龍低伏身體，迅速換彈。他瞥見右翼有兩名戰士被火力壓得抬不起頭，敵軍正試圖從側坡突圍。

他抓起沖鋒槍，對身旁通訊員吼：“通知右翼預備隊，跟我上！”

他從巖石后躍出，順著陡坡滑下，落地時一個翻滾，順勢掃倒一名剛探頭的日軍士兵。預備隊緊隨其后，七人呈扇形包抄，沖鋒槍近距離掃射，打得敵軍機槍位瞬間啞火。

“為根據地而戰！”一名戰士高喊。

其余人齊聲怒吼，士氣如沸。殘敵退縮到最后一輛馬車后，試圖頑抗。李龍抬手一槍，擊斃持槍指揮的軍官。剩下三人舉手，卻被一名戰士甩出的手榴彈終結。

槍聲漸息。

李龍站在谷道中央，喘著粗氣，駁殼槍還握在手里。四周是橫七豎八的尸體、燒焦的馬車和散落的木箱。戰士們開始清點戰利品，有人喊：“隊長！繳獲兩門迫擊炮！還有整整一車子彈！”

他沒應聲，目光落在一輛尚未炸毀的馬車上。車廂門半開，里面是幾個密封木箱，箱體上的編號清晰可見——“第9補給區-1943-B”。

他走過去，蹲下，伸手摸了摸箱角。木料干燥，封蠟完整，不像普通補給品。他用力掰了掰，沒打開。

“留著。”他對身旁戰士說，“別動，等后續指令。”

戰士點頭跑開。李龍站起身，正要下令打掃戰場，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急促腳步。回頭一看，是小周，懷里抱著一張染血的布片。

“隊長！”小周喘著氣，“我在一個死兵身上撿到的……他臨死前寫的。”

李龍接過布片。那是日軍軍服的內襯，被撕了下來，上面用血寫著幾個歪斜的字：“松本隊長誤判。”

他盯著那行字，眉頭鎖死。誤判？誤判什么？是判斷我軍防線虛弱，還是判斷援軍未至？

他正思索，遠處北嶺方向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炮響。

李龍猛地抬頭。那不是日軍常規炮擊的節奏——太孤，太遠，像是試探。

他迅速抓起望遠鏡，對準北嶺山脊。晨光中，一道灰影正從山腰移動，是日軍觀測兵。對方似乎也察覺到這邊的動靜，立刻蹲下隱蔽。

李龍放下望遠鏡，轉身下令：“所有繳獲物資原地封存，迫擊炮組立刻轉移至北坡反斜面！機槍組加固南嶺防線！”

他話音未落，小周忽然又喊：“隊長！電臺剛收到一段密語——‘B線清障已完成，主力正向接應點靠攏，預計五小時抵界’。”

李龍點頭，目光卻未松。五小時，意味著他們還有時間，但也意味著日軍絕不會坐視補給隊全軍覆沒。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血布，又望向那輛印著“1943-B”的木箱。松本的誤判，或許正是他們的機會。

“傳令下去，”他聲音沉穩，“伏擊結束，全員轉入隱蔽狀態。傷員立刻后送，尸體集中掩埋，戰場痕跡全部清除。”

戰士們迅速行動。李龍站在原地，最后看了一眼谷道。硝煙未散，一匹受驚的馬還在原地打轉，韁繩纏在炸斷的車轅上。

他轉身走向高坡。風從溝底吹上來，帶著火藥和血的氣味。他從衣袋里掏出那塊王大娘給的布，擦了擦槍管，然后塞回口袋。

剛踏上北坡土路，一名偵察兵從前方飛奔而來。

“報告隊長！”偵察兵氣喘吁吁，“北嶺三號哨發現異常——有日軍小隊正沿B線反向滲透，人數約二十，攜帶無線電設備，領頭的……佩帶軍官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