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彈落下的瞬間,李龍撲進掩體,雙臂護頭,耳邊轟鳴炸開。熱浪裹著碎石拍在背上,他猛地抬頭,只見祠堂方向騰起一團黑煙,草席被氣浪掀飛,那枚未爆彈竟未引爆,只是深深嵌入土中,彈體傾斜,像一截斷裂的鐵樁。
他翻身躍起,沒等塵土落定,已朝巖穴方向奔去。通訊點被震塌半邊,發電機倒在一旁,天線斷裂。通訊員小周正試圖扶正設備,手指發抖。
“換備用天線!”李龍一把抓起地上的手搖機,塞進小周懷里,“搬到北坡高地,快!”
小周咬牙扛起機器就跑。李龍緊隨其后,途中一腳踩空,右腿被塌陷的土坑卡住。他用力一掙,布靴撕裂,腳踝火辣辣地疼,卻不停步,拖著腿繼續往上攀。
北坡背風,亂石堆后有片平地。小周剛架好天線,李龍已蹲下身,從貼身衣袋掏出一張皺紙,上面是用鉛筆草擬的電文。他逐字念出:“X-8安全,B線通行,主陣地受壓,急需機動兵力增援,重復,急需增援。”
小周點頭,手指在發報鍵上快速敲擊。每發一段,便調一次頻率。李龍盯著他動作,見他額頭沁汗,指尖微顫,便伸手按了按他肩膀:“穩住,別急?!?
“隊長,”小周忽然停手,聲音壓得很低,“萬一……他們不來呢?”
李龍沒答。他知道小周在想什么。過去三個月,他們向周邊三支抗日武裝求援五次,只有一次收到回音,援兵半路遭伏擊,折返。孤軍奮戰久了,連希望都帶著銹味。
但他不能說。此刻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成為戰士們的錨。
“發完了嗎?”他只問。
“剛發完第三遍?!?
“再發一遍,加一句:西溝裝甲車已毀,敵步兵滯留,戰機稍縱即逝?!?
小周重新敲擊。李龍站起身,望向西溝。日軍殘部縮在彈坑里,煙塵遮蔽了視線,但槍聲稀疏,說明對方也傷亡不小。裝甲車橫在溝口,像一頭死獸,堵住了進攻路線,也堵住了日軍的底氣。
他轉身下坡,途中遇見王大娘。她手里提著一只破陶罐,罐底只剩一點泥水。見李龍過來,她把罐子遞過去:“給機槍手的,最后一口?!?
李龍接過,沒喝,遞給身后一名戰士。王大娘沒走,低聲說:“南溝老趙家的地窖,還藏著兩箱手榴彈,沒登記?!?
李龍一怔。
“他怕萬一哪天隊伍斷了補給,還能撐一陣。”王大娘看著他,“我沒動,也沒說。”
李龍點頭:“你做得對。等援兵快到時,再啟封。”
王大娘應了一聲,轉身往傷員安置點走去。李龍站在原地,腦子里迅速盤算。兩箱手榴彈,至少四十枚,足夠組織一次短促反擊。但現在不是反攻的時候,是守,是撐,是等。
他回到臨時指揮點——一處半塌的羊圈,土墻尚存一角。三名戰士正清點彈藥,一名民兵抱著幾條麻袋進來,里面是最后的干糧。
“分下去,”李龍說,“前線每人一斤炒面,傷員優先供水?!?
民兵應聲而去。李龍掏出地圖,鋪在石板上。X-8區域標記清晰,B線通道暢通。只要援軍能從北嶺繞進來,就能避開日軍炮火封鎖。
他正用紅筆圈出接應點,忽然聽見巖穴方向傳來急促哨音。三短一長,是通訊點的緊急信號。
他抓起駁殼槍,快步上坡。小周正守在電臺旁,臉色發白。
“有回音?”李龍問。
“剛收到一段,斷斷續續……聽得出是咱們的密語前綴,后面只聽清兩個字——‘動中’。”
“動中?”李龍重復。
“意思是……正在行動?!毙≈芴ь^,“他們收到了。”
李龍盯著電臺,沒說話。兩個字,不足以確認援軍規模、路線、時間,但足以證明信號穿過了封鎖。他轉身對另一名通訊員說:“你帶手搖機,走北嶺小道,去老鴉口,把電文再送一遍。萬一無線電被干擾,咱們還有腳。”
通訊員領命而去。李龍守在電臺旁,手搭在發報鍵上,隨時準備再發補充指令。
天色漸暗,西溝方向煙幕彌漫。日軍開始施放煙霧,顯然是為夜間推進做準備。前沿哨兵報告,敵軍正調動兵力,可能在午夜前后發起沖鋒。
李龍下令:前沿火力組改為輪哨制,每兩小時換防,保持警覺;反坦克組改編為機動阻擊隊,攜帶炸藥包,在溝口兩側高地設伏,防止日軍清理路障;婦女隊負責轉移傷員至后山巖洞,集中管理剩余物資。
他親自檢查了三處機槍陣地,見戰士們雖疲憊,但眼神仍穩。一名機槍手遞來半塊餅,他搖頭拒絕:“你們吃?!?
回到指揮點,他蹲在墻角,從衣袋里摸出一張紙。是白天收到的情報摘要,寫著日軍近期調動情況。他盯著“第9補給區-1943-B”這個編號,想起油印時發現的紙張背面標記。這編號,或許能在后續聯絡中用上。
他正想著,小周突然抬頭:“隊長,電臺有動靜!”
李龍立刻過去。耳機里傳來微弱電流聲,接著是一串摩爾斯碼。小周迅速記錄,譯出:“已收三報,X-8確認,B線清障,主力動中,預計明晨抵界?!?
李龍盯著那幾行字,沒動。
“他們來了?!毙≈苈曇舭l顫。
李龍點頭,終于松了口氣。但他知道,明晨抵達,意味著今夜必須守住。日軍不會給他們喘息之機。
他站起身,走出羊圈。夜風刺骨,遠處西溝的煙幕仍在升騰。他掏出駁殼槍,檢查彈匣,重新別回腰間。
“通知各點,”他對一名傳令兵說,“今夜全員戒備,不得生火,不得喧嘩,聽哨音輪換。告訴戰士們——”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援兵不來則已,來了,就得讓他們看到咱們還站著。”
傳令兵敬禮離去。李龍站在坡頂,手扶土墻,目光掃過陣地。機槍掩體里,戰士們正默默擦拭槍管;反坦克組在溝邊布設炸藥引線;王大娘帶著幾個婦女,正往竹筒里灌水,準備連夜送往前線。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裂口滲血,指甲縫里全是泥灰。這雙手,帶著這支隊伍撐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夜晚?
遠處,三架轟炸機再次出現,低空盤旋,投彈燈亮起,卻未投彈。李龍冷笑。敵機在等,等地面部隊推進,等他們露出破綻。
他舉起望遠鏡,盯著那幾架飛機。飛行高度比前次更低,顯然是在確認指揮節點位置。他放下望遠鏡,對身邊戰士說:“通知北坡,把發電機再往后撤十米,天線放低。”
戰士應聲而去。李龍站在原地,手握駁殼槍,盯著夜空。飛機盤旋兩圈,終于調頭離去。
他轉身走向前沿。途中經過一處民兵陣地,見一名年輕戰士蜷在掩體后,抱著步槍,身體微微發抖。李龍走過去,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怕了?”
戰士抬頭,臉上沾著煤灰,嘴唇哆嗦:“我……我沒打過這么大的仗?!?
“活下來,就是勝利?!崩铨堈f,“盯住你的射界,聽哨音行動,別亂開槍?!?
戰士點頭,手指仍死死扣著扳機。李龍從腰間解下水壺,倒出半杯水遞過去。
“喝一口。”
戰士接過,喝了一小口,又遞還。李龍沒接,只說:“留著,等打完再喝?!?
他站起身,繼續向前。抵達主火力點時,三名機槍手已就位。他取出哨子,吹出三短一長——這是“三角組”第一輪射擊的信號。左側機槍開火,壓制日軍左翼;中間機槍待命;右側機槍專打匍匐目標。
槍聲劃破夜空,日軍陣腳微亂。李龍靠在掩體邊緣,觀察敵軍動向。煙幕中,人影晃動,顯然在集結。
他回頭問通訊員:“后山天線架好了嗎?”
“剛通上,信號弱,只能發短碼?!?
“發一組:X-8安全,B線通行,三角組已動,夜防已布,待合。”
通訊員開始發報。李龍守在旁,手握駁殼槍,目光緊盯西溝。夜色漸濃,敵軍未再推進,但煙幕未散,顯然在等待時機。
他正思索是否要派偵察員前出探查,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仡^一看,是王大娘,手里提著一只竹籃,里面是幾個烤紅薯。
“給機槍手的,”她說,“暖暖手?!?
李龍點頭,接過籃子,分給戰士們。王大娘沒走,反而蹲在掩體邊,從懷里掏出一塊布,慢慢擦拭槍管上的泥灰。
李龍正要勸她離開,她卻忽然抬頭:“李隊長,祠堂那兒……那枚炮彈底下,壓著樣東西。”
李龍一怔:“什么?”
“一張照片,”她聲音低下去,“一個日本兵的全家福,背面寫著字,我沒敢看全,只認出‘歸鄉’兩個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