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巖穴口的布條導繩在晨風中輕輕擺動,末端沾了露水,沉甸甸地垂在一塊青石上。李龍從行軍袋中取出那張疊得方正的作戰筆記,指尖在紙角摩挲了一下,隨即攤開在石臺上。他沒說話,只用炭筆在紙上勾出日軍炮位的輪廓,又在步兵沖鋒軸線與炮火覆蓋區之間劃開一道空白。
“七分鐘。”他終于開口,聲音低而穩,“炮停,煙未散,他們不敢動。可我們能。”
副隊長湊近,盯著那道空白:“這空檔,我們能擠進去?”
“不是擠,是插。”李龍抬眼,“他們怕誤傷自己人,所以等。可我們不怕。他們等煙散,我們趁煙進。”
他用筆尖點在炮位西側的山坳:“這里,地勢低,風常年偏西,炮煙往東走,這邊留死角。人從這兒摸上去,三十米內看不見,五十米外聽不著。”
副隊長皺眉:“可鬼子哨位在坡頂,望得遠。”
“望得遠,也得有光。”李龍合上筆記,抬頭看向洞外漸亮的天色,“我們不白天打,也不夜里打——就天亮前那陣子,天灰不灰、亮不亮,人眼最糊。那時動手,他們看不清,也反應不過來。”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土:“把各組骨干叫來,沙盤推演。這一仗,不靠人多,靠準。”
副隊長應聲而去。李龍低頭,從內袋中取出那張寫有“七分斷鏈”的紙條,輕輕壓在筆記下。紙條邊角已磨毛,字跡被汗水洇過一次,但他沒換。他盯著那四個字,片刻,伸手將它移開,重新在紙上畫出進攻路線。
十分鐘后,六名戰斗組長陸續進入巖穴。李龍沒讓他們坐,只站在沙盤前,指著西側山坳:“你們看,鬼子炮位背靠斷崖,三面開闊,看似難近。可正因為難,他們才松懈。他們以為沒人敢從這兒上,所以只在正面設防。”
他抓起一把細沙,撒在山坳位置:“我們分四組。一組誘敵,二組穿插,三組爆破,四組掩護。一組在東側開火,引他們注意;二組趁亂從山坳摸進,三組在炮位后三十米埋炸藥包;四組在半坡設伏,防他們回援。”
“時間?”一名組長問。
“三分鐘。”李龍說,“從二組出發到炸藥就位,三分鐘。超過,就撤。我們不拼消耗,只打一擊。”
“可山路濕滑,三分鐘怕跑不完。”
李龍點頭:“所以我讓你們先練。”
他帶著人出了巖穴,沿著北嶺坡后的隱蔽溝道前行。晨霧未散,地皮吸了夜露,踩上去發軟。李龍停下,指著一條被門板拖架壓出的淺溝:“這是百姓運糧的路。他們走得了,我們走得更快。而且——鬼子不會想到,我們用他們的補給道,打他們的炮。”
他在溝口站定,抬手:“現在,演練。”
四組人迅速就位。第一組在東側山坡點起火堆,模擬開火;第二組沿溝道低姿前進,李龍親自帶隊。剛行至半途,一名戰士腳下一滑,摔進溝坎,駁殼槍撞地,槍口朝下插進泥里。李龍立刻蹲下,抽出槍檢查,發現擊發機構被泥沙卡住。
他沒發火,只把槍遞還:“每支槍加裝油布套,行動前再擦一次。泥進去了,手再快也沒用。”
重新演練。第二組貼著溝沿前進,動作壓低,腳步緊湊。李龍在終點掐著懷表,指針走完三分鐘時抬手:“停。”
“到了。”
“到了。”帶隊組長喘著氣。
“可炸藥沒埋。”
“……是。”
“戰場上,晚一秒,就是死。”李龍收起表,“再來。”
一次,兩次,三次。直到第四次,四組協同無誤,三分鐘內完成穿插、設伏、爆破模擬。李龍站在終點,看著最后一人翻過土坡,點頭:“行了。”
他轉身,沿原路返回陣地。戰士們陸續歸隊,有人脫了外衣擰汗,有人蹲地檢查槍械。李龍走到臨時廣場,見王大娘正帶著幾個婦女收拾鍋灶,大鍋里還剩半鍋粥,冒著微弱的白氣。
他沒停步,徑直走向由門板搭成的臨時高臺。戰士們陸續圍攏,有人還捧著碗,有人肩上搭著濕毛巾。李龍站上臺,目光掃過眾人。
“昨夜,百姓送糧送藥,送火送暖。”他抬手,指向山道上殘留的布條導繩,“他們不是來幫忙的。他們就是這防線的一部分。”
臺下沒人說話。
“現在,我們要動了。”他聲音抬高,“不是因為鬼子弱了,是因為我們準備好了。他們以為我們只會守,可我們不僅要守,還要打。”
“打哪?”
“打他們的命門。”李龍說,“鬼子炮兵怕誤傷,所以炮停七分鐘才敢讓步兵上。這七分鐘,是他們的死穴,是我們的機會。”
“我們不全線反攻,不硬拼。我們只派四組人,從西側山坳切入,炸他們的炮。一擊即退,不戀戰。”
“可百姓還在運糧……”一名戰士低聲說。
“正因為他們還在運,我們才更要打。”李龍盯著他,“他們不怕死,我們怕?他們敢送,我們不敢打?我們若不敢動,才是辜負了他們走的每一步。”
戰士低頭,沒再說話。
李龍從行軍袋中取出那半塊干糧,放在臺邊:“小陳沒回來,可他的信送到了。現在,我們的信,也要送到鬼子炮位上去。”
他頓了頓:“這仗,代號‘破曉’。不在白天,不在夜里,就在天亮前那一瞬。那時,他們最松,我們最狠。”
“我們打的不是炮,是他們的膽。”他掃視全場,“誰讓他們以為,我們只能守?”
臺下有人握緊了槍,有人站直了身。一名偵察員低聲問:“什么時候?”
“子時三刻。”李龍說,“風向偏西,天光未明,人最困。”
他走下高臺,副隊長迎上來:“四組名單已定,裝備檢查兩遍,油布套全加了。”
“好。”李龍點頭,“傳令,各組輪休,養足精神。子時前一小時,吃熱食,擦槍,檢查炸藥。”
副隊長應聲要走,李龍又叫住他:“把那張‘七分斷鏈’的紙,貼在沙盤邊上。”
“是。”
李龍轉身,走向巖穴。剛到洞口,王大娘提著一個小布袋走過來,塞進他行軍袋里。
“炒面。”她說,“熱的。”
李龍沒推,只將袋口扎緊。
“打完這一仗,咱們回家過年。”她低聲道。
李龍看著她,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他走進巖穴,取出作戰筆記,在最后一頁寫下:“反擊非為逞勇,乃因時機已至。弱點在彼,決心在我。”
合上本子,他靠在石壁上,閉眼片刻。外面,戰士們低聲交談,槍械拆裝聲此起彼伏。他睜開眼,從內袋中取出懷表,打開表蓋。指針指向十點四十分。
還有三個半小時。
他站起身,將筆記塞回行軍袋,順手摸了摸那袋炒面。布袋溫熱,縫線處有一處脫線,被重新扎過。
他走出巖穴,站在高臺邊,望著西側山坳。晨霧已散,山坳陰影濃重,像一道裂開的口子,藏在日軍炮位的盲區里。
四組人已開始最后一次檢查裝備。一名戰士蹲地試槍,拉動槍栓,清脆的金屬聲在坡上回蕩。
李龍走下臺,朝穿插組走去。他蹲在一名戰士身旁,伸手檢查對方背上的炸藥包。
“綁緊了。”
“緊了。”
“別怕黑,別怕靜。進了山坳,就沒聲音。聽見自己心跳,就往前爬。”
戰士點頭。
李龍站起身,看向副隊長:“信號彈準備好了?”
“三顆,綠、紅、白,按計劃打。”
“好。”他最后掃視全場,“各組歸位,休整待命。”
戰士們迅速散開。李龍站在原地,手按在駁殼槍柄上。風從西面吹來,帶著濕土的氣息。
他抬頭看天。云層低垂,天光灰白,像一塊未掀開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