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振翅飛離枯樹，半截絆線在風中輕晃。李龍將那枚磷火雷收回衣袋，指尖擦過布料上的焦痕，轉身走向掩體深處。王大娘還站在原地，飯碗擱在石上，熱氣已散盡。他沒再看她，只說：“火能燒一次，也能燒第二次——但這次，我們要讓他們在逃的時候燒。”

戰(zhàn)士們陸續(xù)歸隊，臉上煙灰未洗，肩頭槍管尚溫。李龍攤開地圖，炭筆在干河溝北側劃出三道短線。“北嶺、黑水崗、石門坡。”他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所有低語，“現(xiàn)在不是守的時候了。”

一名排長蹲下身，指著北嶺位置：“連長，那邊哨卡還有機槍位，硬打傷亡不小。”

“沒人說要硬打。”李龍筆尖一頓，圈住黑水崗，“他們剛從溝里逃出來，腦子里還留著綠火，聽見響動就哆嗦。這時候退回去，以為能喘口氣，守備只會松，不會緊。”

另一人皺眉：“可咱們?nèi)松伲秩放卤环匆А！?

“他們沒心思咬。”李龍敲了敲地圖邊緣，“糧斷五日，馬都吃了，還能拼什么？松本靠刀逼著往前沖，現(xiàn)在刀也嚇不住人了。潰兵過處，據(jù)點就是空殼。”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主力由我?guī)ш牐邧|山脊，直撲黑水崗；二排從南坡繞，穿林帶進北嶺哨后；三排佯攻石門坡，放兩槍就撤，把殘敵往北嶺趕。”

“要是他們不退呢？”

“會退。”李龍收起地圖，“人怕的不是死，是不知道下一腳踩下去會出什么事。他們已經(jīng)不知道了。”

雨前夜的山風帶著濕氣，踩在燒焦的樹根上發(fā)出脆響。李龍帶隊沿東脊推進，腳下碎石層松動，一名戰(zhàn)士靴底打滑，蹬落一塊石片。石片滾下坡，驚起幾只夜鳥。隊伍立刻停住，李龍伏低身子，盯著遠處黑水崗據(jù)點的燈火。燈光昏黃，哨兵倚槍而立，頭一點一點，顯然困倦至極。

他揮手示意繼續(xù)前進。

二排那邊更險。兩名戰(zhàn)士換上繳獲的日軍軍服，背步槍，低頭快步走向北嶺哨卡。遠處傳來口令，一人用生硬的日語回應，聲音平穩(wěn)。哨兵猶豫片刻，抬手放行。門開剎那，三名八路軍戰(zhàn)士從側坡躍出，短槍抵住哨兵后背。門內(nèi)日軍尚未反應，已被繳械壓地。

黑水崗據(jù)點外，李龍伏在灌木后，觀察圍墻結構。據(jù)點由幾間土屋圍成院落，主屋是倉庫，鐵皮頂，木門包鐵皮。院角有哨塔，此刻空無一人。他招手，兩名戰(zhàn)士摸到后墻，用鐵鍬挖洞。土質(zhì)松軟，不到一刻鐘便掏開一人高缺口。李龍持駁殼槍在前，貓腰入內(nèi)。

倉庫里堆滿木箱，角落有油桶，墻上掛著幾支步槍。一名戰(zhàn)士輕推貨架，發(fā)現(xiàn)后方有暗門。李龍點頭，兩人抵門而入，屋內(nèi)竟是電臺室。桌上一部電臺尚溫，旁邊散落幾張電報紙。他抓起一張，字跡潦草，內(nèi)容殘缺：“……補給斷絕……請求撤退……松本……”

“連長！”另一側傳來低呼。一名戰(zhàn)士從尸體懷中抽出半張燒焦紙片，遞了過來。李龍接過，辨認片刻，將紙折好塞進內(nèi)袋。“留著。”他低聲說，“等松本自己來問。”

此時北嶺方向傳來兩聲槍響，隨即歸于寂靜。不久，通訊員摸來報告：“二排得手，哨卡清除，俘敵五人，無傷亡。”

李龍點頭：“通知三排，停止佯攻，轉為警戒。主力留下一班守據(jù)點，其余人隨我往北嶺匯合。”

天光微亮時，三路隊伍在北嶺外集結。李龍下令清點繳獲：步槍十七支，彈藥三百余發(fā)，罐頭四十余箱，另有軍服、藥品若干。一名戰(zhàn)士提來一只鐵皮箱，打開后全是文件，其中一本封面印有“作戰(zhàn)部署”字樣。李龍翻了幾頁，合上：“帶回去細看。”

隊伍沿原路返回，行至半山腰，尖兵突然蹲下，抬手示意。李龍迅速靠前，順著對方視線望去——前方灌木叢微微晃動，一人蜷縮其中，肩背軍用挎包，頭戴日軍軍帽。

“是掉隊的。”尖兵低語。

“別開槍。”李龍壓低聲音，“活捉。”

兩名戰(zhàn)士分左右包抄，接近后突然起身，一人用繳獲的日語口令喊道：“口令！憲兵檢查！”

灌木中人猛然抬頭，手摸腰間。李龍早有準備，揮手示意。兩人撲上，將其按倒在地。掙扎中手槍掉落，被迅速繳獲。搜身時，從其挎包內(nèi)取出一本皮質(zhì)手冊，封面印有密碼符號，另有一張折疊地圖。

李龍翻開地圖，眉頭微動。圖上標注了三條行軍路線，其中一條用紅筆圈出，寫有“增援——三日后”。他再翻密碼本，逐頁檢查。翻至中間，一頁夾著一張照片——一個五六歲男孩站在屋前，笑容靦腆。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日文：“父よ、帰れ”。

他盯著那行字，手指在紙面停了兩秒，隨即合上本子，將照片單獨取出，塞進貼身衣袋。其余繳獲物交由通訊員保管。

“押回去。”他對看守的戰(zhàn)士說，“別打，別罵，給水喝。”

“連長，這人要是咬舌呢？”

“不會。”李龍望著那張空了的照片頁，“想回家的人，不會輕易死。”

隊伍重新啟程。山風漸強，吹動林梢。李龍走在前頭，右手按在駁殼槍柄上，步伐沉穩(wěn)。通訊員快走幾步，低聲問：“下一步打哪兒？”

“不急。”李龍目光掃過遠處山脊，“等他們自己動。”

剛翻過一道山梁，前方尖兵突然抬手。李龍立即止步，伏身觀察。山下小路上，三名日軍正踉蹌前行，肩扛步槍，背包歪斜，一人還拄著木棍。他們顯然不知據(jù)點已失，正往黑水崗方向逃。

通訊員壓低聲音：“抓不抓？”

李龍瞇眼看了片刻，搖頭：“放過去。”

“可他們要是報信……”

“讓他們報。”李龍嘴角微動，“讓他們說，八路沒追，但據(jù)點沒了。讓他們說，電臺在我們手里，密碼本也丟了。讓他們說——松本的路，已經(jīng)斷了。”

隊伍繞道而行，沿密林穿行兩里，抵達臨時集結地。李龍下令休整，安排哨位，隨即召來各排長。他鋪開繳獲地圖，用炭筆圈出日軍標注的增援路線，又在黑水崗與北嶺之間畫了一條虛線。

“三日后，他們要來。”他聲音平靜，“來的不會是援軍，是補給隊。護送的兵力不會多，因為松本現(xiàn)在不敢調(diào)主力離營。而這條路線——”他指尖點在虛線上，“最近的岔口，就在王大娘家侄子住的村子旁邊。”

眾人一怔。

“那村子……還有人？”

“有。”李龍點頭，“前年反掃蕩，他家?guī)驮蹅儾剡^傷員。他侄子去年被強征去修路，后來逃了，一直沒再露面。”

“連長是說……”

“他要是還在，現(xiàn)在就是我們的眼睛。”李龍收起地圖，“今晚派兩個人，化裝進村。不帶槍，只帶口信。”

正說著，通訊員匆匆趕來，遞上一張剛譯出的電報殘文：“……黑水崗失聯(lián)超過十二小時，推測已陷落。北嶺哨卡無信號，石門坡方向有槍聲。請求指示下一步行動。”

李龍看完，遞給排長：“傳下去，今晚加崗，明早轉移陣地。另外——”他頓了頓，“把那通訊兵的飯，多加一碗鹽。”

太陽完全升起時，隊伍開始分批撤離。李龍最后離開，站在高處回望。遠處山路上，那三名潰兵仍在蹣跚前行，身影越來越小。他轉身下山，手按槍柄，腳步未停。

一名戰(zhàn)士從身后追上，低聲問：“連長，真不追了？”

李龍腳步一頓，目光落在前方蜿蜒小路上。

路盡頭，一只野兔竄出草叢，躍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