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在風中翻滾，像被無形之手撥動的算珠。

程逸的手掌貼在陸悠腕間，婚紗殘片早已褪去銀光，只余下粗糙的纖維纏繞著兩人血脈相連的脈搏。他閉眼，指尖微顫，試圖從記憶深處打撈那段旋律——陸悠五歲那年，在老宅葡萄架下哼過的調子。回溯之眼啟動的瞬間，視野泛起漣漪，可畫面剛浮現她笑顏，便如沙漏傾覆般碎裂。他猛地睜眼，額角滲出冷汗，左腕殘殼灼熱如烙鐵。

“又忘了？”陸悠輕聲問。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將殘殼按在唇邊，用最后一點藍焰點燃了那段旋律的殘響。音符在空氣中凝成微弱的光點，如螢火般向前飄去。

他們跟隨著光，踏入干涸的河床。沙地突然震顫，細小的顆粒從地面躍起，在空中凝成模糊的人形輪廓，隨即又落下，排列成三個清晰的字母：L-9。陸悠蹲下身，指尖觸碰那串符號，沙粒竟如活物般順著她掌紋流動，勾勒出素描本封底的血繪紋路。

“它認得我。”她說。

程逸望向遠方。一道金屬基座自沙漠腹地緩緩升起，表面覆蓋著蜂巢狀的納米孔洞，中心嵌著一枚與他母親遺物相似的藍寶石。風穿過孔洞，發(fā)出低頻鳴響，像是某種古老碑文在呼吸。

他們走近時，基座自動開啟。一道階梯向下延伸，盡頭是一臺環(huán)形機器，內部懸浮著無數微小光點，如同星群旋轉。機器中央刻著一行字：補完協(xié)議·雙生載體·獻祭其一。

陸悠翻開素描本，血繪符號在幽光下泛出暗紅。她將手掌覆上接口，鮮血滲入金屬縫隙。系統(tǒng)嗡鳴啟動，投影在空中展開一段影像——無數人類基因鏈交織成網，覆蓋地球，而網中核心節(jié)點，正是她的編號：L-9。

“我不是繼承者。”她低聲說，“我是原型。”

程逸的指尖開始透明，皮膚下浮現出細密的藍色脈絡，像電路般蔓延。他低頭看手背，細胞正一寸寸分解為納米級微粒，隨呼吸飄散。他強行啟動回溯，視野模糊剎那，身體短暫恢復實體，迅速按住控制臺另一側。

雙人同步完成。

機器轟鳴，沙地裂開，全球坐標鏈如星圖浮現，終點直指程氏老宅密道。倒計時開始：72:00:00。

就在此刻，地面涌出黑色菌絲，扭曲纏繞成兩道身影——一個是他，另一個是她。復制體開口，聲音與他們分毫不差。

“你已經記不清她的臉了。”程逸的復制體說，“何必堅持？”

程逸不動，只將殘殼舉至眼前。鏡面映出瞳孔深處的一絲震顫——那是每次回溯必現的生理反應，唯有本體才有。他抬手，匕首殘刃劃向復制體脖頸，菌絲應聲斷裂，化為灰燼。

另一側，陸悠摘下發(fā)箍。珍珠在烈日下折射出七彩光斑，她將光芒聚焦于地面，納米粒子在高溫中劇烈震蕩，發(fā)出刺耳鳴叫，隨即自燃。火光蔓延，吞噬所有復制體，黑灰如雪般飄落。

灰燼中，一道紋路浮現——右耳機械接口的構造圖，與江澈生前佩戴的通訊器完全一致。

陸悠怔住。

“它吃過他。”程逸說。

機器警報驟響，補完協(xié)議進入最終階段。環(huán)形艙開啟，一具透明發(fā)射倉從穹頂降下，通往大氣層外的軌道站。艙門旁閃爍文字：存活名額：1。

程逸猛地將陸悠推向艙口。

“不——”她抓住他手臂，卻發(fā)現指尖穿透了他的皮膚。他的身體正在晶化，半透明的晶體從指尖蔓延至肘部，每一塊都折射出微弱藍光。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穿紅裙嗎？”她聲音發(fā)抖。

他嘴角動了動，卻記不起那天的陽光是斜照還是直射。他只記得紅，像血，像火，像某種無法割舍的執(zhí)念。

“記得。”他說。

他將她推入艙內，手動鎖定程序。艙門閉合的瞬間，她伸手拍打透明壁面，嘴唇開合，但他已聽不見聲音。

發(fā)射倉點火升空。

程逸站在原地，最后一次啟動回溯。視野中，地球基因網的變異波紋被凍結，所有納米重組停滯在臨界點。他的身體徹底晶化，從腳底向上蔓延，心臟處的芯片發(fā)出最后一道脈沖，與升空軌跡同步。

左手指向星空，殘鏈隨風輕擺。

獵戶座的腰帶在夜空中清晰可見，而他的指尖、殘鏈、發(fā)射軌跡，三點連成一線，正對其中最亮的恒星。

風停了。

沙粒不再流動。

晶化的軀體佇立在沙漠中央，像一座無名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