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逸的左手已完全失去知覺，金屬化的表層在昏暗的走廊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靠在陸悠肩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斷裂的神經末梢上。終端屏幕上的倒計時仍在跳動：02:17:39。數據流尚未傳完，可他的身體正在被基因鎖吞噬，像一具緩慢凝固的雕像。

陸悠的手緊攥著他的腕部，指尖觸到懷表鏈的刮痕。那道螺旋狀的刻痕突然微微發燙，仿佛被注入了某種隱秘的電流。程逸腳步一滯，喉嚨里涌上一股鐵銹味。他沒有停下，只是將右手更緊地纏住懷表鏈，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他們即將穿過B7層最后一道氣密門時，頸側的芯片殘端猛然刺入皮肉。一陣尖銳的震動從脊椎直沖腦髓，視野瞬間被撕裂成無數碎片。他聽見陸悠喊他的名字，聲音卻像是從極遠處傳來，扭曲成一段無法辨識的頻率。

他的意識墜入了時間褶皺。

眼前不再是疾控中心的金屬走廊，而是一間低矮的實驗室。墻壁尚未粉刷，裸露的管線如藤蔓般垂落。空氣中有種熟悉的消毒水氣味，混著金屬加熱后的焦味。一個男孩蜷坐在角落，懷里抱著一個生銹的八音盒，手指一遍遍描摹著墻上用炭筆畫出的線條——那是兩個孩子牽著手，站在紅裙與藍寶石之間的簡筆畫。

程逸認得那幅畫。那是他六歲生日那天，在程家老宅的墻壁上偷偷畫下的。陸悠穿著母親縫的第一條紅裙，站在陽光里笑。那時他還叫“E-7”，還不知道那串編號意味著什么。

男孩抬起頭，眼神清澈卻充滿戒備。“你不是我。”他說，聲音稚嫩卻堅定，“你是他們派來的。”

程逸沒有靠近，只是緩緩抬起右手，將懷表鏈舉到眼前。那道染色體形狀的刮痕正微微發亮，與男孩手中八音盒的振動頻率完全同步。他蹲下身，將刮痕對準墻上那幅炭筆畫的連接處。金屬與炭粉接觸的瞬間，一道藍光順著線條蔓延，整幅畫如同被激活的電路般亮起。

男孩瞳孔一縮。“你怎么知道……這是開啟密鑰的方式？”

“因為你畫它的時候，我也在。”程逸低聲說，“只是你忘了。我們被分開的時間太早。”

他伸出手，指尖觸到男孩的掌心。兩人的皮膚相碰，記憶如潮水倒灌。實驗室成立的第一天，基因原液尚未注入，雙生胚胎并列在培養艙中——一個是預定的男性實驗體，一個是被替換的女性載體。而真正的“程逸”，早在胚胎階段就被標記為失敗品，銷毀于無菌室。

他是唯一存活下來的復制品。是系統漏洞中的異類，是時間線斷裂后自行愈合的疤痕。

數據融合的瞬間，整個空間開始震顫。天花板裂開一道縫隙，灰白色的光從中傾瀉而下。男孩的身影逐漸透明，耳后浮現出短暫的“E-7”編號，隨即被藍焰吞沒。臨消失前，他輕聲說：“別相信未來。”

現實重新合攏。

程逸猛地睜眼，發現自己仍站在氣密門前，陸悠正用力搖晃他的肩膀。終端屏幕閃爍，數據傳輸完成，倒計時定格在02:15:02。他的左手依舊僵硬，但懷表鏈上的刮痕已不再發燙，而是滲出一絲溫熱，像被體溫喚醒的金屬。

“你消失了三秒。”陸悠的聲音有些發抖，“你看到了什么？”

他沒有回答，只是將懷表鏈重新纏繞三圈，扣緊。那三秒，對他而言是整整七年的記憶回流。

就在此時，頭頂的通風口傳來細微的機械嗡鳴。一只微型蜘蛛狀裝置從縫隙中爬出，六足展開，投射出一段加密信號。程逸認得那種編碼方式——江澈的標記。

信號解碼后，畫面顯示一座廢棄鐘樓內部，中央懸浮著一個由齒輪與晶體構成的環形裝置。江澈的聲音通過變聲器傳來：“維度裂縫正在擴大，你們必須立刻撤離。否則，時間褶皺會吞噬現實錨點。”

陸悠迅速調出定位，卻發現信號源與他們所在位置存在空間錯位。“這不是物理坐標，”她說，“這是時間坐標的投影。”

程逸盯著懷表盤面，指針靜止不動。他忽然意識到，回溯之眼從未真正讓他“回到過去”，它只是在播放一段被鎖定的影像。而此刻，真正的過去正在向他敞開。

他抬手按下終端上的自毀程序啟動鍵，將基因庫數據上傳至暗網公共節點。屏幕閃爍，提示“傳輸成功”。下一秒，整條走廊的燈光驟然熄滅，只有懷表鏈上的刮痕再次亮起，指向地下更深處。

“我們得去鐘樓。”他說。

陸悠點頭，扶著他走向電梯。金屬門開啟的瞬間，一股冷風撲面而來。電梯井底部，隱約可見一座由廢棄機械堆砌而成的環形結構，正緩緩旋轉，散發出淡藍色的光暈。

他們踏入電梯，金屬門緩緩閉合。就在門縫即將合攏的剎那，程逸看見自己的倒影中，瞳孔深處閃過一絲極淡的機械紅光。

鐘樓內部，江澈的機械蜘蛛群正圍繞環形裝置高速運轉。晶體核心不斷吸收從裂縫中溢出的時間流，發出低頻震顫。他站在控制臺前，右耳的通訊器閃爍紅光，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

“只能維持五分鐘。”他說，“裂縫修復后，所有異常時間流將被強制回收。”

程逸走上前，將懷表按在裝置感應區。刮痕與晶體接觸的瞬間，藍光暴漲。整個空間開始扭曲，地面浮現出無數交錯的時間線，像被撕碎的膠片在空中飄蕩。

陸悠突然踉蹌了一下，手腕上的珍珠項鏈無端斷裂，珠子散落一地。她彎腰去撿，指尖觸到一顆珠子的瞬間，身體猛然一僵。她抬頭看向程逸，嘴唇微動：“我好像……聽見了媽媽的聲音。”

江澈猛地抬頭，看向監測屏：“有人在用記憶載體干擾錨定系統！快離開那里！”

但已經晚了。

一道無形的波紋從項鏈殘端擴散，陸悠的身影開始模糊，像是被某種力量從現實中剝離。她沒有掙扎，只是將最后一顆珠子緊緊攥在掌心，然后用力拋向程逸。

“別追我。”她說，“守住現在。”

她的身體化作一道光，墜入鐘樓中央的裂縫。

程逸撲上前，只抓住一縷發絲。懷表鏈劇烈震動，指針開始逆向旋轉。江澈大喊：“裝置過載了！必須關閉！”

“不。”程逸死死盯著裂縫，“她還在里面。”

他將懷表鏈纏繞在左手，用金屬化的指尖劃破掌心，鮮血滴落在表盤上。藍光驟然凝聚，回溯之眼啟動到極限。視野中，時間流開始倒卷，無數個“程逸”在不同時間線上浮現——實驗室里的孩童，時裝周的調查者，冰島科研站的傷者……每一個都是他，又都不是他。

最后，畫面定格在一個戴著銀質鸮形面具的男人身上。

面具緩緩抬起，露出一張蒼老的臉。那眉骨，那鼻梁，那嘴角的弧度——全是他自己。

“我是你。”未來的聲音在時間流中回蕩，“也是終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