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零一分。

京城，瑰麗酒店，行政酒廊。

這里的空氣似乎比別處更稀薄，也更昂貴。低沉的爵士樂像一層薄霧，恰到好處地包裹住每一桌的談話，讓它們彼此獨立，互不侵犯。

靠窗的位置，能俯瞰整個國貿CBD最璀璨的夜景。車流是沉默的金色動脈，摩天樓是沉默的鋼鐵森林。

方哲就坐在這片風景前。

他沒有看風景。他的目光落在一杯琥珀色的山崎18年上，冰球在杯中緩慢旋轉，折射著頭頂那盞只照亮桌面的射燈光芒。

他穿著一套手工定制的深灰色西裝，面料在昏暗中泛著幾乎不可見的光澤。手腕上那塊百達翡麗古典系列腕表，指針正精準地滑過整點刻度。

時間到了。

坐在他對面的Linda，端起面前的蘇打水，輕輕抿了一下，以此掩飾自己的一絲緊張。

就在這時，一個侍者領著一個年輕人走了過來。

他穿著一身干凈的休閑裝，背著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雙肩包，和周圍環境里那些非富即貴的客人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他走得很穩，目光平靜地掃視了一圈，最后準確地落在了他們這一桌。

Linda立刻起身，臉上掛起了職業化的微笑：“方總監，這位就是……”

“劉江。”年輕人自己報出了名字，很自然地對Linda點了點頭，然后將目光轉向方哲，伸出了手，“方總監，你好。”

方哲沒有立刻起身。他只是微微抬起眼，目光像最精準的掃描儀，在劉江身上停留了兩秒。

比照片上，還要年輕。眼神很穩，沒有學生常見的閃躲或好奇。

他這才緩緩起身，與劉江的手輕輕一握，一觸即分。

“方哲。”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沒有多余的溫度，“坐。”

Linda為劉江叫了一杯水。

三人落座，形成了一個微妙的三角形。

“很抱歉，方總監，這么晚還打擾你。”劉江開口，語氣像是朋友間的閑聊，而不是一場決定著數億資本流向的會面。

“談不上打擾。”方哲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桌前，這是一個典型的、帶有審視意味的防御姿態，“Linda說，你看過我的簡歷。”

“對。”劉江點了點頭。

“那你應該知道，我現在，還在螞蟻金服任職。”方哲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所以，如果只是一個常規的獵頭推薦，我想，我們可以節省彼此的時間。”

他的潛臺詞很清晰：我不是市面上那些待價而沽的職業經理人。想讓我動心，先拿出讓我動心的理由。

Linda的心提了起來。

劉江卻笑了笑，他端起面前那杯剛送來的白水，喝了一口。

“方總監誤會了。”他說，“我今天來，不是來‘挖’你的。”

方哲的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我是來請教一個問題的。”劉江放下水杯，身體微微前傾，整個空間的磁場，似乎在這一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請教？”

“對。”劉江看著方哲的眼睛，很認真地問道，“一個完全合規的‘資金池’業務，在拆分VIE架構，準備回國上市的過程中，如何繞開央行對于‘備付金’和‘清算牌照’的雙重監管，同時，還能讓它的資產負債表，看起來像一家科技公司，而不是一家銀行？”

雅間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只有遠處傳來的，若有似無的鋼琴聲。

Linda端著水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不是技術出身，聽不懂這個問題的全部含義，但她能感覺到，這個問題像一枚精準的巡航導彈，擊中了某個核心。

而方哲的反應，證實了她的感覺。

他那張一直如同戴著面具般平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沒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劉江，那眼神，像兩把鋒利的手術刀，要將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大腦，一層層剖開。

這個問題，太狠了。

它不是一個外部人士能問出來的問題。

它精準地，擊中了螞蟻金服，這個龐大金融帝國…

這個問題背后，牽涉著數百億資金的合規性，牽涉著未來上市的估值模型，更牽涉著……最高層監管的紅線。

這是他們內部，幾個最高級別的大腦，在無數個深夜會議里，都無法完美解決的，頂級難題。

而現在，這個難題，卻從一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嘴里，如此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你……”方哲感覺自己的喉嚨有些干澀，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冰塊撞擊著杯壁，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是誰？”他沉聲問道。這一次，他的問題里，再也沒有了任何輕視，只剩下一種最純粹的，凝重。

“我叫劉江。”劉江靠回椅背，恢復了那種輕松的姿態，仿佛剛才那個石破天驚的問題不是他問的，“一個遇到了點麻煩的，創業者。”

方哲沉默了。

他飛速地在腦海中，構建著各種可能性。

他是誰的白手套？他背后站著的是哪家資本？甚至是……哪個部門？

不對。

方哲看著劉江那雙清澈的眼睛，推翻了所有的猜測。

那雙眼睛里，沒有算計，沒有敬畏，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他忽然明白了。

今天這場會面，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場“招聘”。

這是一場“考試”。

對方，在考他。

用一個他現在的老板，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來考他。

想通了這一點，方哲忽然覺得有些荒謬，但更多的，是一種棋逢對手的，久違的興奮。

他看著劉江，緩緩開口。

“你剛才那個問題，無解。”他說，“在現有的法律框架內，無解。”

“是的。”劉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所以，我們需要做的，不是在框架內解決問題。”

“而是……”

方哲的呼吸，微微一滯。

“……重新，定義框架。”劉江一字一句地說道。

四個字，輕飄飄的。

卻像四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方哲的心上。

重新定義框架。

這是何等狂妄，又是何等……誘人的野心。

在螞蟻，他只是一個執行者，一個最鋒利的“手術刀”。他的任務，是在既定的規則里，為帝國，掃清一切障礙。

而眼前這個人，卻在邀請他，去成為一個……制定規則的人。

“我憑什么，相信你？”方哲問道，這是他今晚，問出的，最核心的問題。

劉江沒有回答。

他只是從自己的雙肩包里，拿出了一臺很普通的筆記本電腦，打開，推到了方哲的面前。

屏幕上，只有一個登陸界面。

“用你的私人手機號，注冊一個新賬號。”劉江說。

方哲有些疑惑，但還是照做了。

幾秒鐘后，注冊成功。

“現在，”劉江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刷新一下你的后臺。”

方哲刷新了頁面。

然后，他愣住了。

在他的賬號下面，那個代表著虛擬資產的數字，不再是“0”。

而是一個“1”。

后面，跟著一連串，讓他眼花繚亂的，“0”。

“這是……”

“抖樂，百分之一的期權。”劉江的聲音很平靜，“已經通過離岸公司的股權協議，鎖在了你剛才注冊的這個匿名賬戶里。”

“它現在，按照A輪的估值，大概值一千萬美金。”

“當然，這只是期權。它有生效條件，也有對賭協議。具體的條款，Linda會發給你。”

“我只是想證明一件事。”

劉江看著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來的方哲。

“我，和你一樣。”

“從不畫餅。”

他站起身。

“給你三天時間考慮。”

“我的‘刀鞘’，還空著。”

“但，我不會等太久。”

說完，他沒再看方哲一眼，對Linda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酒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