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的空氣,在老約翰那聲沉重的嘆息之后,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鉛塊。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墻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陰影。林風握著那壺冰冷的麥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卡爾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鐵鏈,纏繞在他的脖頸上,越收越緊。“移除”…離開,或者毀滅。沒有第三條路。
“他…說了什么?”老約翰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沙啞而疲憊。
林風轉過身,將酒壺輕輕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命令下來了,‘管控’或‘移除’。”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卡爾隊長…建議我在‘下一只鳥’飛來之前,自己離開。為了…村子,也為了您和安妮的安全。”
老約翰沉默地看著桌上的酒壺,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痛苦、憤怒,還有深深的無力。他明白“下一只鳥”意味著什么——更冷酷、更高效的王國執行者。他猛地吸了一口早已熄滅的煙斗,嗆人的煙灰味彌漫開來。“…天亮前,我去找卡爾。”老人的聲音帶著一絲最后的倔強,“再試試…總得再試試!不能就這么…”
“老爺子,”林風打斷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沒用的。王都的命令,卡爾改變不了。他今天能來…這樣跟我說,已經是極限了。再爭下去,只會把您和安妮也拖進旋渦。”他看向炕上蜷縮著的、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緊鎖的安妮,“我不能…不能再連累你們了。”
老約翰張了張嘴,看著林風眼中那不容動搖的決意,最終,所有的抗爭都化作一聲更沉重的嘆息,肩膀徹底垮塌下來。
然而,內心深處一絲不甘的火苗仍在林風心底燃燒。他無法接受背負著“巫師”、“詛咒者”的污名狼狽逃離。他需要最后一次嘗試,哪怕只是徒勞,也要為自己,也為收留他的老約翰一家,洗刷這污名。他需要卡爾的一個機會,一個在村民面前澄清的機會。
第二天清晨,在卡爾的默許(或者說,是走完程序、給雙方最后一個交代的無奈)下,林風再次站在了村中那片空地上。幾天前,他在這里暴露了能力,引發了這場風暴。如今,風暴的中心依然是他。
空地周圍聚集的村民比上次更多,氣氛卻更加壓抑。沒有篝火,沒有交談,只有無數道目光——恐懼的、憎惡的、好奇的、冷漠的——如同冰冷的箭矢,聚焦在林風身上。瑪莎、屠夫杰森、艾拉站在人群前列,臉上帶著戒備。貝絲和一些曾受過林風小恩惠的村民則縮在后面,眼神復雜,帶著一絲微弱的、幾乎不存在的期待。老約翰緊緊牽著安妮的手,站在人群邊緣,老人脊背挺直,眼神里是毫不退縮的支持,但緊抿的嘴唇和微微顫抖的手暴露了他內心的焦灼。安妮的大眼睛里盛滿了恐懼和不解,小手死死抓著爺爺的衣角。卡爾站在空地一側,手扶劍柄,面色冷峻如鐵,像一尊執行律法的石像,沒有任何表情。
林風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著肺腑。他強迫自己鎮定,走到空地中央一塊稍高的石頭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清晰、穩定地傳開:“大家聽我說!安靜一下!前幾天你們看到的…那不是什么魔法!更不是什么邪惡的巫術!”他必須用他們能理解的邏輯來解釋。
他舉起一塊事先準備好的、沾滿了油污和泥點的破布,又拿出一個小陶瓶:“那只是…一種高級的清潔技巧!是我家族代代相傳的秘方!”他盡量讓措辭顯得古老而神秘,“它利用了…特殊的震動頻率…”他邊說邊用力抖動那塊臟布,水珠四濺,污漬毫無變化,效果滑稽,“看?震動有助于松動污垢!”他又倒出一點瓶子里的液體(其實就是清水)在布的另一處:“還有…濃縮的植物活性精華!”水倒在油污上,只是讓污漬暈染得更開,“精華能溶解油脂!這些都是有道理的!”
他演示的動作笨拙而刻意,效果與他那日瞬間潔凈桌布、藍光微閃的神奇景象天差地別,甚至顯得有些可笑。
“騙子!”瑪莎尖銳的叫聲像一把刀子,瞬間劃破了林風試圖構建的邏輯泡沫。她揮舞著那塊潔凈如新的桌布,聲音因激動而更加尖利:“睜大你們的眼睛看看!我的布!一眨眼的功夫!就變得這么干凈!還冒著藍光!你這點破水,只是把它弄得更濕更臟!你當我們都是傻子嗎?”
屠夫杰森抱著胳膊,發出巨大的嗤笑聲:“哈!‘植物活性精華’?就像你之前給安妮講的那個‘桃花源’的鬼故事一樣嗎?什么‘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仙境?編故事騙小孩還行,現在還想用這套來糊弄我們所有人?”他精準地戳中了林風曾經用來解釋自己來歷的謊言漏洞。
人群瞬間爆發出不滿的噓聲和嘲笑聲。“東方騙子!”“滾出去!”“別聽他狡辯!”貝絲眼中最后那點微弱的期待徹底熄滅,她痛苦地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老約翰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林風站在石頭上,臉色由白轉紅,再由紅轉青。瑪莎的反駁直指核心——瞬間性和特效,這是他根本無法用“震動”和“植物精華”解釋的。屠夫更是釜底抽薪,將他過往的信用徹底摧毀。他精心準備的“科學解釋”,在根深蒂固的魔法認知框架和洶涌的敵意面前,脆弱得像一張薄紙,瞬間被撕得粉碎。一股冰冷的絕望感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全身。
“夠了!受夠了你的謊言!”瑪莎的尖叫如同點燃火藥桶的火星,“立刻把這個巫師趕出去!現在!馬上!”
“滾出去!滾出去!”
“不能再留他了!”
“把他丟出村子!”
積蓄的恐懼和猜忌,在解釋失敗的瞬間徹底轉化為群體性的憤怒和暴力傾向。人群像被激怒的蜂群,揮舞著手臂,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向前涌來。有人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土塊!恐懼的洪流徹底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老約翰像一頭被激怒的老獅子,猛地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速度,再次沖到林風身前,張開雙臂,用自己佝僂的身軀筑起一道倔強的屏障。他對著洶涌的人群怒吼:“想動他?先從我老約翰身上跨過去!他沒做過一件壞事!老天作證!”
安妮尖叫著掙脫爺爺的手,像只護崽的小獸,死死抱住林風的腿,哭喊著:“不許傷害風哥哥!你們都是壞人!”
一塊拳頭大小的土疙瘩,帶著風聲呼嘯而來,狠狠砸在老約翰的肩頭!“噗”的一聲悶響,塵土飛揚。老人身體晃了晃,卻沒有后退半步,眼神反而更加兇狠。
“打他!”不知誰喊了一聲。
更多的土塊、爛菜葉、小石子如同雨點般飛向林風和老約翰!
“住手!”卡爾終于動了!佩劍“鏘啷”一聲完全出鞘,冰冷的寒光在清晨的空氣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他如同鐵塔般擋在沖突雙方之間,厲喝如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下一個敢扔東西的!立刻關禁閉!以擾亂秩序、襲擊他人論處!”
劍鋒的寒光和刑罰的威脅,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壓住了人群最過激的肢體行為。投擲物停了下來。然而,人群的怒吼和“驅逐”的聲浪并未停歇,反而更加高亢、更加瘋狂,如同洶涌的海嘯,瞬間將老約翰微弱的辯護、安妮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林風慘白絕望的臉徹底淹沒、吞噬。整個空地,只剩下震耳欲聾的“驅逐”聲在回蕩。
林風看著擋在身前、肩頭沾滿泥土、身體因憤怒和激動而微微發抖卻依然寸步不讓的老約翰,又低頭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死死抱著自己的安妮,一股無法形容的悲憤和無力感涌上心頭。解釋失敗了,信任徹底崩塌了,連累得恩人也要遭受羞辱和攻擊…他還能做什么?他還能說什么?一切語言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就在這片震耳欲聾的聲浪中,卡爾緩緩收劍入鞘。冰冷的金屬摩擦聲異常清晰。他的目光,如同兩柄淬了冰的利刃,穿透喧囂,牢牢釘在林風慘白絕望的臉上。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蓋過了周圍的怒吼:
“即使——那真是某種…”卡爾刻意加重了語氣,充滿了濃重的懷疑和諷刺,“…‘家傳秘技’…”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瞬間安靜下來、帶著勝利神情的瑪莎等人,然后一字一句,如同法官宣讀最終的判決:
“根據王國《關于特殊技藝與異術管理暫行條例》,所有來源不明、效果不明、且未經登記的技藝…”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官方權威,“…都必須向王都皇家工匠協會報備!并接受其嚴格審查!”
他死死盯著林風,每一個字都像冰錐般鑿下:“拒不執行此程序者…即視為觸犯王國律法!其罪…當處以監禁!或——流放!”最后兩個字,“流放”,如同記重錘,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砸在林風的心上,也砸碎了場中最后一絲虛假的平靜。
瑪莎等人臉上瞬間綻放出狂喜和得意的神情,仿佛贏得了最終的勝利。她迫不及待地尖聲催促:“聽到了嗎?卡爾!他根本不可能去報備!他不敢!他也不能!他那些鬼話根本經不起查!流放他!現在就執行流放!”
林風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拳擊中。最后一絲血色也從臉上褪盡,變得如同死灰。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耳朵里嗡嗡作響。他看向擋在身前、肩頭泥土未干、渾身因憤怒和屈辱而顫抖卻依舊倔強挺立的老約翰,又看向哭得幾乎暈厥、小臉埋在爺爺腿上的安妮…心中那最后一點掙扎的、不甘的、試圖抓住些什么的火苗,在“流放”二字的重擊下,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
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這個動作不是對卡爾,也不是對任何村民,而是對他自己命運的最終確認和接受。結束了。在橡木村的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