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村清晨的空氣，本該帶著露水和烤面包的暖香，此刻卻像凝固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水井旁，往日喧鬧的八卦中心，此刻聚集的人群彌漫著一種壓抑的、帶著恐懼的躁動。

瑪莎肥胖的身軀裹在沾著油漬的圍裙里，她高舉著一塊桌布，那布料干凈得刺眼，在晨光下甚至找不到一絲使用過的痕跡和氣味殘留。她的聲音尖利，穿透了清晨的寂靜：“看！看見沒？一點污漬都沒！一點味道都沒！這正常嗎？啊？只有魔鬼的手段，或者最惡毒的詛咒，才能把一塊用了十年的桌布變成這樣！就是他！那個風！他詛咒了我的布！”她揮舞的手臂帶著風聲，唾沫星子幾乎濺到離她最近的屠夫臉上。

屠夫杰森抱著粗壯的胳膊，油膩的禿頂反射著冷光，他冷哼一聲，聲如悶雷：“我早說過這小子古怪！看看他帶來的那些‘東方’甜點？花花綠綠，甜得膩死人！說不定就是迷魂藥！專門用來迷惑我們的腦子！讓我們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長舌婦艾拉像條滑溜的泥鰍，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她刻意壓低聲音，但那音量卻剛好能讓周圍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嘖嘖，你們發現沒？老約翰那老咳嗽，自從這小子來了之后，咳得更厲害了，半夜都能聽見…還有上次野狼群的事？他‘找到’那驅狼的臭鼬草也太容易了吧？就跟事先知道在那兒似的…是巧合嗎？”她拖長了尾音，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獵巫者般的興奮光芒，“這么多‘巧合’湊在一起，嘖嘖嘖…”

人群發出一陣不安的低語和騷動。恐懼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擴散、扭曲、放大。原本只是對未知能力的忌憚，在瑪莎的損失、屠夫的惡意揣測和艾拉別有用心的暗示下，迅速發酵成對災禍和詛咒的具象化恐慌。農婦貝絲低著頭，用力絞著打水的麻繩，粗糙的手指微微發抖。她記得林風幫她改良過那笨重的除草農具，省了不少力氣；她也記得這個沉默的青年曾在孩子餓得直哭時，悄悄塞給過孩子一小塊噴香的甜糕。可此刻，看著周圍一張張陰沉、猜忌的臉，聽著那些越來越惡毒的話，她只覺得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卡爾站在人群外圍，腰間的佩劍隨著他按在劍柄上的手微微晃動。他面色嚴峻如鐵，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每一個情緒激動的村民，快速地在隨身攜帶的硬皮本上記錄著。他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內心承受的壓力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作為秩序的維護者，他必須平息騷動，但林風那超乎常理的能力，以及眼前洶涌的“民意”，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

一個被謠言完全煽動起來的年輕農夫，漲紅著臉，突然從人群中跳出來，揮舞著拳頭喊道：“把這個巫師趕出去！趁他還沒詛咒我們所有人之前！滾出橡木村！”

“對！滾出去！”

“不能再留他了！”

零星的附和聲響起，像火星濺入了干草堆。

卡爾猛地踏前一步，佩劍“鏘”地一聲出鞘半寸，寒光一閃，厲聲喝道：“夠了！肅靜！”他的聲音如同炸雷，暫時壓下了喧囂，“王國的法律會做出裁決！不是靠你們的拳頭和口水！都給我保持安靜！”

人群在他的威勢和劍光下稍稍退縮，但恐懼的低語并未停止，像毒霧般在空氣中彌漫、交織，比剛才的吶喊更令人窒息。無數道目光，或恐懼、或憎惡、或冷漠、或躲閃，都聚焦在水井旁那座低矮的小屋——老約翰的家，林風此刻被暫時限制在那里。

小屋的窗戶后面，林風緊貼著冰冷的土墻，將井邊的喧囂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他臉色蒼白，眼底的青影更深了。瑪莎揮舞桌布的樣子像噩夢里的剪影。“破布害死人啊…”他無聲地呻吟。屠夫把甜點污蔑成迷魂藥，讓他氣得想笑又想哭。艾拉那含沙射影、把老約翰的病和野狼群都栽贓到他頭上的話，更是讓他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潑臟水還能這么潑？”當“滾出去”的吼聲響起時，他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仿佛看到了自己在這個異世界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絲溫暖和安穩，正在眼前寸寸碎裂。卡爾的喝止聲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但林風心中只有一片冰涼：“法律？在這種群情激憤下，法律會聽一個異鄉人的辯解嗎？”

就在這時，老約翰家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猛地被拉開了。老約翰佝僂著背，但此刻他的腰桿挺得異常筆直，花白的頭發和胡須在晨風中微微顫動。他緊緊牽著安妮的小手，大步流星地走到水井旁風暴的中心！

他那雙被農活磨礪得粗糙開裂、布滿裂口和厚繭的大手，此刻正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發出沉悶的響聲。老人渾濁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兩團燃燒的火焰，掃過剛才叫囂最兇的瑪莎、屠夫和艾拉：“閉嘴！都給我把嘴閉上！”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山巒般的沉重力道，竟一時壓住了所有的嘈雜。

他枯枝般的手指因激動而顫抖，卻無比堅定：“那小子！他爬上屋頂，修好了我那個漏雨漏了十年的破窩棚！他想著法子，是想幫咱們這個村子！”他再次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一生的信譽都砸進去：“老約翰在這橡木村活了整整六十年！六十年！我的名字，我這張老臉，過去在村里還值幾個銅子兒！今天我豁出去了！我用我這條老命，用我這輩子攢下的所有臉面，給你們所有人擔保！他！風！沒！有！半！點！惡！意！他絕不會傷害任何人！”

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和老人賭上一切的姿態徹底震懾住了。一時間，水井旁鴉雀無聲，只有風吹過草葉的沙沙聲。老約翰那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形象，在這一刻轟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惜燃燒生命也要守護家人的倔強身影。

安妮掙脫了爺爺緊握的手，像只受驚的小鹿，卻帶著一往無前的勇氣，猛地沖到最前面。她的小臉因為激動和恐懼漲得通紅，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她仰著頭，對著比她高大許多的屠夫杰森和瑪莎，用盡全身力氣哭喊：“風哥哥是好人！他是最好最好的人！他晚上陪我玩看星星的游戲！告訴我星星上有會發光的兔子！我餓得肚子咕咕叫，躲在被子里哭的時候，是他給我香香的面包！你們不許欺負他！不許傷害他！”

女孩稚嫩卻撕心裂肺的哭喊，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格外錐心。那聲音里蘊含的純粹信任和悲傷，像一把無形的錘子，重重砸在每個人的心上。貝絲猛地抬起頭，眼圈瞬間紅了，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但當她觸碰到周圍那些依然陰沉、帶著懷疑和不滿的目光時，那股勇氣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她痛苦地低下頭，手指深深掐進掌心。瑪莎有些尷尬地別過臉去，不敢再看安妮那雙蓄滿淚水、清澈見底的藍眼睛。屠夫杰森也不自在地挪了挪腳，粗獷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

卡爾按在劍柄上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他銳利的目光落在淚流滿面、小身子因為哭泣而不斷顫抖的安妮身上，又看向擋在前面、胸膛劇烈起伏、眼神決絕如磐石的老約翰，最后掃過人群。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動容，有掙扎，有職責帶來的沉重壓力，還有一種深深的疲憊。

林風透過門縫，看著老人那并不寬闊、甚至有些佝僂的背影，卻感覺像一座大山般可靠。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鼻子發酸。當老約翰用六十年人生和生命名譽為他擔保時，林風感覺自己的心臟被狠狠攥住，幾乎無法呼吸。當安妮那帶著哭腔的控訴響起時，他更是心如刀絞，恨不得立刻沖出去抱住她。他注意到瑪莎的別臉，屠夫的不自在，貝絲那痛苦的低垂的頭…一絲微弱的、不合時宜的希望悄然升起。而當卡爾那復雜至極的眼神掃過來時，林風的心又猛地提了起來：“他也在掙扎？他會被打動嗎？”

沉重的寂靜并未持續太久。卡爾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復雜情緒都壓下去。他再次抬起頭時，臉上冷硬線條重新占據主導。他按劍的手穩定下來，聲音恢復了那種帶著金屬質感的官腔，清晰地蓋過了尚未完全平息的低語：“肅靜！以王國授予橡木村守衛的權力，我現在宣布裁決！”

他的目光，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疏離和審視，掃過老約翰因激動而泛紅的眼眶，掃過安妮哭得紅腫的小臉，最終，像冰冷的鐵鉗，牢牢鎖定了從屋里走出來的林風：“風…所展現出的能力，超出了常理的認知范圍，引發了村民的恐慌和秩序混亂。在等待王都對此事的進一步指令期間…”他提高了音量，確保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村民的耳中，“他必須被禁足于老約翰的房產范圍之內！未經我的明確許可，不得接觸任何村民！任何違反此項命令的行為…都將被視為對王國法律的挑釁，立即予以逮捕！”

“這不公平——！”老約翰急切地向前一步，聲音嘶啞地想要爭辯。

卡爾猛地抬手，動作干脆利落，打斷了老約翰的話。他的眼神銳利如刀鋒，直刺老人眼底：“約翰，這是法律！為了橡木村的安寧…”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卻帶著更強的穿透力，“…也為了他自己的安全。”這最后一句，隱含著一絲不容錯辨的警告——他看到了人群中某些人眼中閃過的惡意，他必須防止有人趁機制造“意外”。

瑪莎、屠夫等人臉上露出了“就該如此”的表情，雖然沒能立刻把人趕走，但至少限制住了這個“怪物”。貝絲則松了口氣，隨即又為林風未來的處境感到更深的憂慮。

林風一把拉住了還想上前爭辯的老約翰，緩緩地、沉重地搖了搖頭。他的聲音因為壓抑而顯得異常沙啞，像砂紙摩擦：“沒關系，老約翰。我會待著。哪里也不去。”他松開老約翰，蹲下身，輕輕擦去安妮臉上洶涌的淚水，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別哭，我的小星星。風哥哥只是…需要在家待一陣子。就像鳥兒有時也要回窩里休息，對不對？”

卡爾不再看他們，轉身面向人群，劍鞘“啪”地一聲拍在皮靴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散了！都散了！立刻！”他的命令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人群在低語、在交頭接耳、在投來最后幾道或怨恨或憐憫的目光中，緩緩地、不情不愿地散去了。水井旁很快變得空蕩，只留下老約翰、緊緊抱著林風腿的安妮，以及背著無形枷鎖的林風。夕陽的金紅色余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泥地上，仿佛一個無形的牢籠，將他們牢牢框在原地。那沉重的藍色，是禁足的界限，也是隔絕溫暖的鐵幕。

林風扶著老約翰微微顫抖的手臂，望著村民們離去的背影，心中一片冰涼：“禁足…意料之中…老爺子您別爭了，沒用的…拉您回來是怕連累您…安慰安妮的話，連我自己都不信…看這散去的背影和地上的影子…這‘家’，已經是畫地為牢了。我還能在這里…待多久？”夕陽沉入地平線，最后一絲暖意也被冰冷的暮色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