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號后院的空氣里,桐油和皮革的氣息一如既往地濃重,卻再也壓不住陳默身上那股子散不盡的草藥苦澀。他沉默地擦拭著一把新領的腰刀,刀身狹長,刃口在午后的天光下泛著冷冽的青芒。開脈境帶來的新生力量在經絡中緩緩流淌,如同蟄伏的暗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遠比從前悠長的韻律。斷裂的肋骨被秦叔不知從哪淘換來的劣質斷續膏和粗布條緊緊裹纏固定著,每一次動作依舊會牽扯出絲絲縷縷的鈍痛,但那股灼熱的內息流轉過傷處時,總能帶來一絲奇異的撫慰和更深的麻癢,那是血肉在飛速彌合的征兆。
“默哥,歇會兒吧,你這傷…”旁邊一個年輕些的護衛,看著陳默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忍不住開口。
陳默搖了搖頭,將擦得锃亮的腰刀利落地插回鞘中,發出“鏘”的一聲輕鳴。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經歷過生死搏殺后沉淀下來的沉靜。“無妨。”他的聲音不高,卻有種不容置疑的穩定感。目光掃過院中堆積如山的貨箱和忙碌的伙計,耳中捕捉著遠處街市傳來的模糊市聲。開脈之后,五感愈發敏銳,隔著院墻,他能清晰地聽到坊墻外巡街武侯懶散的腳步聲,小販扯著嗓子的吆喝,甚至隔壁染坊里木杵捶打布匹的沉悶聲響。整個世界在他耳中變得層次分明。
然而,這份敏銳帶來的并非全然是掌控感。他總能從那些喧囂的市井聲中,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緊繃。街角游蕩的閑漢眼神飄忽,巡街武侯的腰刀似乎握得更緊了些,連隆昌號那位總是笑容可掬的劉掌柜,眉宇間也時常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金銖坊的血腥搏殺,如同一個烙印,讓他對這座繁華帝都潛藏的暗流,有了近乎本能的警惕。
“陳默!王鏢頭叫你!”一個伙計匆匆跑來喊道。
陳默收斂心神,走向商行前堂。剛踏入那扇掛著厚棉簾的門,一股不同于后院的壓抑氣息便撲面而來。前堂里光線有些昏暗,空氣中彌漫著劣質茶葉和沉水香混合的古怪氣味。王鏢頭正背對著門口,負手站在一幅粗糙的山水畫前,背影如同一塊沉默的山巖。柜臺后,隆昌號的東家劉掌柜也在,這位平日里總是和氣生財的中年胖子,此刻卻眉頭緊鎖,臉上不見了慣常的笑意,只剩下一片愁云慘淡,手指無意識地捻著算盤珠,發出單調而焦躁的“噼啪”聲。
“東家,鏢頭。”陳默抱拳行禮。
王鏢頭聞聲轉過身,那道斜貫眉骨的疤痕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深刻。他銳利的目光在陳默身上停頓了一下,似乎確認了他傷勢恢復的狀態,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滾雷壓在云層里:“趙主簿…栽了。”
趙主簿?陳默心中一動。這個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是長安縣衙里一位管著倉廩簿冊的從九品小官。秦叔前幾日閑聊時提過一嘴,說這趙主簿為人方正,從不與那些胥吏同流合污克扣倉糧,在貧苦百姓中頗有幾分清名。
“栽了?栽什么了?”陳默問道。
“栽贓!”劉掌柜猛地抬起頭,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一絲顫抖,胖臉上的肉都在哆嗦,“是栽贓!趙大人那么清正的一個人,怎么會收受商賈賄賂!今早縣衙的差役如狼似虎地沖進他家,抄家拿人!家產…家產全被抄沒了!連他臥病在床的老娘和剛滿十歲的閨女…都被…被趕了出來!寒冬臘月啊!就扔在朱雀大街后面的爛泥巷子里!”劉掌柜的聲音哽咽了,眼圈泛紅,手指死死摳著柜臺邊緣,骨節發白。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抄家?趕出老弱婦孺?寒冬臘月?眼前仿佛閃過一幕幕畫面:破門而入的兇悍差役,翻箱倒柜的狼藉,白發老嫗驚恐的哭嚎,小女孩凍得青紫的小臉,被粗暴地推搡在冰冷骯臟的泥濘里…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瞬間蓋過了傷口的余痛。金銖坊的生死搏殺,為的是力量和生存,雖殘酷血腥,卻還帶著原始的規則。而眼前這發生在煌煌帝都、冠冕堂皇之下的冰冷構陷,卻透著一股子深入骨髓的惡毒與陰寒!
“罪名呢?”陳默的聲音干澀。
“受賄!收受城南‘永利綢緞莊’東家三百兩紋銀,為其在庫糧調撥上大開方便之門!”王鏢頭接口道,語氣冰冷,帶著濃濃的譏諷,“永利綢緞莊?呵,一個專做下等麻布生意的鋪子,一年到頭也未必能賺三百兩!趙主簿管的是縣倉糧秣簿冊,跟綢緞莊有屁的干系!”
“這是明擺著要置趙大人于死地啊!”劉掌柜捶胸頓足,“我與趙大人是舊識,他為人最是耿介,眼里揉不得沙子!前些日子…前些日子他私下還跟我提過一嘴,說在核查去年秋稅收繳賬冊時,發現了幾筆數目對不上,牽扯不小…好像…好像跟戶部那邊某個庫房還有關…當時他就憂心忡忡,說恐怕要惹麻煩…誰曾想…誰曾想竟是滅頂之災!”劉掌柜的聲音充滿了后怕和痛心。
戶部?庫房?數目對不上?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王鏢頭在西市碼頭遭遇的那次“巧合”的劫殺,那刀疤臉匪首帶著軍中味道的刀法…劉掌柜此刻無意間透露的信息,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瞬間點燃了陳默腦中那根緊繃的弦!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隱秘的關聯?一股寒意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憤怒,在他胸腔里翻騰。
“東家的意思?”陳默看向劉掌柜。
劉掌柜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情緒,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決絕:“陳默,王鏢頭。趙大人對我劉家有恩,當年若非他秉公處置,我這隆昌號早就被人吞得骨頭都不剩了!如今他遭此大難,家破人亡…我劉某人雖只是個商賈,卻也知恩圖報!翻案…我人微言輕,不敢奢望。只求…只求能護住趙大人那可憐的老母和幼女,別讓她們凍死餓死在街頭!再…再想法子查一查,這潑天的臟水背后,到底是誰在作祟!哪怕只摸到一點影子,將來…將來或許也有個說理的地方!”他胖胖的身體深深彎了下去,對著王鏢頭和陳默作揖。
王鏢頭沉默著,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抽動。他看了一眼陳默,眼神復雜。陳默讀懂了那眼神里的含義——麻煩,天大的麻煩。但劉掌柜的懇求,趙家老小的慘狀,還有那隱約串聯起來的、指向某個龐然大物的線索…他緩緩吸了一口氣,胸腔內斷裂的肋骨傳來清晰的痛感,卻奇異地讓他更加清醒。
“查。”陳默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冷硬。這不僅僅是為了報恩,更是為了看清這世道的真相,看清那藏在錦繡袍服下的獠牙。
“好!”王鏢頭重重吐出一個字,眼中精光一閃,“護人要緊。老劉,你立刻派人,尋兩個絕對信得過的生面孔,帶上干糧衣物,去爛泥巷子附近悄悄守著,務必尋機將趙家老小接出來,找個穩妥地方先安頓。我和陳默…去摸摸這渾水的深淺!”
……
秦叔的小院比隆昌號后院更加破敗,卻像風暴中一個奇異而堅固的孤島。陳默推門進來時,老人正佝僂著背,就著昏暗的天光,用一把豁了口的舊柴刀,慢吞吞地劈著幾根干硬的木柴。柴刀落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在寂靜的黃昏里傳得很遠。
陳默將隆昌號里發生的事情,趙主簿的遭遇,劉掌柜的懇求,以及自己和王鏢頭的打算,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秦叔劈柴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只是在聽一件無關緊要的街談巷議。直到陳默說完最后一個字,那把豁口的柴刀才穩穩停在半空。老人緩緩直起腰,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括。他轉過身,那張布滿溝壑的蠟黃臉龐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晦暗,渾濁的眼睛里看不出絲毫波瀾。
“趙明誠?”秦叔的聲音如同枯葉摩擦地面,沙啞而平淡,“長安縣那個管倉廩的倔驢?呵…果然。”
果然?陳默心頭一凜。
秦叔沒理會陳默的反應,他慢悠悠地走到墻角,彎腰在堆積的雜物里摸索著,窸窸窣窣一陣,竟掏出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粗陶酒壇。他拍開封泥,一股劣質酒漿特有的辛辣沖鼻氣味頓時彌漫開來。老人也不倒碗,直接對著壇口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讓他蠟黃的臉上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也似乎驅散了一些暮靄帶來的陰冷。
“清官?”秦叔抹了把嘴角的酒漬,嗤笑一聲,笑聲干澀而蒼涼,“這長安城里,清官…比三條腿的蛤蟆還稀罕。趙明誠那倔驢,認死理,不肯同流合污,擋了別人的財路,就是取死之道!”他渾濁的目光投向院墻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穿透了層層疊疊的坊墻,看到了某些深藏于權力漩渦中的猙獰面目。
“秦叔,劉掌柜說,趙主簿前些日子在查秋稅賬冊,發現了幾筆對不上的數目,牽扯到戶部庫房…”陳默試探著問道。
秦叔握著酒壇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發白。他轉過頭,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陳默,里面的平靜被一種銳利到刺人的審視取代:“戶部?庫房?他還說了什么?具體哪個庫?哪幾筆賬?”
“這…劉掌柜也不甚清楚,只說趙主簿當時憂心忡忡,并未詳說。”陳默如實回答。
“哼…”秦叔鼻腔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仰頭又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氣噴涌而出。“戶部…庫房…秋稅…”他低聲重復著這幾個詞,眼神在渾濁與銳利之間飛快地變幻著,像是在記憶的塵埃里費力地翻找著什么。
半晌,他放下酒壇,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經歷過風刀霜劍后特有的警惕:“小子,這事…水比你想的渾一萬倍。長安城里的秋稅,明面上是戶部統管,但下面經手、分潤的牛鬼蛇神多了去了。縣衙、各倉場、轉運司、還有那些依附在糧稅漕運上吸血的幫會、世家…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掃過院門,仿佛在確認沒有隔墻之耳,才湊近陳默,聲音低得如同耳語:“趙明誠捅的簍子,絕不只是幾筆賬目那么簡單。他查到的,很可能是動了某個…或者某幾個大家伙的命根子!戶部庫房…嘿嘿,那里面水深著呢,淹死個把主簿,連個泡都不會冒!”
陳默的心沉了下去。秦叔的分析印證了他最壞的猜測。這不僅僅是構陷,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滅口!趙主簿查到的,恐怕是足以動搖某個龐然大物根基的秘密!
“秦叔,您…可有門路?”陳默看著老人那雙仿佛洞悉世情的眼睛。
秦叔沉默了很久。劣質酒漿的氣息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藥味混合在一起,在暮色中彌漫。他佝僂著背,慢慢踱到那堆劈了一半的木柴旁,拿起那把豁口的柴刀,卻沒有劈下去。刀刃在昏暗中反射著最后一絲天光。
“門路…呵呵,一個等死的老瘸子,能有什么門路?”秦叔自嘲地笑了笑,笑聲干澀。但他握著柴刀的手背,青筋卻微微凸起。“不過…早些年,在左驍衛當差的時候,認識個把在縣衙牢獄里混飯吃的腌臜貨…那人貪杯,嘴不嚴實,喝醉了,或許能吐出點東西。”
他抬起頭,昏黃的眼珠里閃爍著一種陳默從未見過的、混合著追憶與冰冷的復雜光芒:“明天…明天午后,你跟我去西城根兒‘老馬記’酒肆。記住,只聽,少問。看到的,聽到的,都爛在肚子里!這長安城的水,沾上了,就甩不脫!”
……
翌日午后,西城根兒。
“老馬記”酒肆窩在一條污水橫流的窄巷盡頭,門臉低矮破敗,油膩的門簾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推開簾子,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劣質酒氣、汗酸味和劣質煙草的辛辣混合在一起,如同實質般撞在臉上,熏得人頭暈眼花。光線昏暗,只靠幾盞掛在梁上的油燈照明,煙霧繚繞,影影綽綽地晃動著幾張油膩的方桌和幾張同樣油膩麻木的醉臉。
秦叔帶著陳默,熟門熟路地擠到最里面一個陰暗角落。角落里坐著一個穿著褪色不良人皂衣的漢子,約莫五十歲上下,頭發油膩地貼在頭皮上,一張臉又紅又腫,酒糟鼻格外醒目,眼神渾濁渙散,正對著桌上一個粗瓷大碗發呆。桌上已經擺著兩個空酒壇,還有一碟幾乎沒動過的鹽水煮豆。
“老崔。”秦叔沙啞地招呼了一聲,聲音在嘈雜的酒肆里并不起眼。
那叫老崔的酒糟鼻漢子慢吞吞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聚焦了好一會兒,才認出秦叔,咧開嘴露出一口黃黑交錯的爛牙,含混不清地笑道:“嗬…嗬…老秦?稀客…稀客!來來,坐!陪…陪兄弟喝…喝一碗!”他口齒不清,滿嘴酒氣,伸手就要去夠桌上的空碗。
秦叔沒動,只是將手里拎著的一個新酒壇“咚”地一聲放在桌上。泥封拍開,一股更濃烈的酒香彌漫開來。老崔的眼睛瞬間亮了,如同餓狼看見了血食,一把將酒壇抱了過去,貪婪地嗅著壇口。
“好酒!比…比馬尿強多了!”他迫不及待地對著壇口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順著他花白的胡子流下,打濕了油膩的衣襟。他滿足地打了個響亮的酒嗝,這才仿佛真正“醒”了過來,瞇著醉眼打量了一下秦叔身邊的陳默,含糊道:“這…這后生面生…老秦你收的…徒弟?”
“遠房侄子,帶他來城里討口飯吃。”秦叔言簡意賅,拿起桌上的粗瓷碗,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卻沒喝,只是用手指蘸著酒液,在油膩的桌面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老崔的心思顯然全在酒上,也不深究,抱著酒壇又灌了幾口,臉上的紅暈更深,眼神也更加迷離。秦叔也不催他,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扯著長安城里的閑篇,哪個坊的寡婦又跟誰勾搭上了,哪個賭檔新來了個手氣臭的出千高手…話題東拉西扯,漫無邊際。
陳默沉默地坐在一旁,如同一個真正的木頭人,目光低垂,眼觀鼻,鼻觀心。但他體內《混元先天功》悄然運轉,五感提升到極致。酒肆里所有的嘈雜聲浪——醉漢的囈語、跑堂的吆喝、骰子在碗里碰撞的脆響——都被他自動過濾。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秦叔和老崔之間看似隨意的對話上,捕捉著每一個可能泄露信息的字眼和語調。
酒過三巡,老崔懷里的酒壇已經空了大半。他的舌頭徹底大了,說話更加含混不清,眼神也徹底渙散,只是抱著酒壇嘿嘿傻笑。
秦叔看著時機差不多了,端起自己那碗幾乎沒動的酒,往老崔面前的碗里倒了一點,狀似無意地嘆道:“唉,這世道…聽說前些日子,長安縣衙里那個管倉的趙主簿,也栽了?”
“趙…趙明誠?”老崔猛地抬起頭,醉醺醺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但很快又被更深的醉意淹沒。他神經質地左右張望了一下,才壓低聲音,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種炫耀秘密般的口吻,湊近秦叔:“栽?嘿嘿…那是他…他活該!不識抬舉的東西!上頭…上頭讓他查賬,那是…那是給他臉!他倒好…真查!還…還查到了不該查的地方…”
“哦?”秦叔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碗里的酒,“一個管倉廩的,能查到什么不該查的?”
“嘿嘿…老秦…這你就…不懂了吧?”老崔神秘兮兮地豎起一根油膩的手指,在眼前晃了晃,“賬…賬本…那都是糊弄鬼的!真東西…真東西在…在‘副本’里!”他又灌了一口酒,打了個酒嗝,繼續含混道:“趙倔驢…死腦筋…不知從哪…弄到了去年秋稅…轉運司那邊…謄錄的幾頁副冊…那上面…嘿嘿…那上面有…有‘青蚨錢莊’的印戳…還有…還有幾個…幾個大得嚇死人的數目…跟戶部入庫的賬…對不上…差…差著海了去了!”
青蚨錢莊!陳默心頭劇震!這個名字他聽秦叔提過一嘴,似乎是長安城里一家背景很深、專做“飛錢”匯兌和官商之間“洗白”勾當的地下錢莊,據說背后有皇親國戚的影子!
老崔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變成了夢囈:“…趙倔驢…拿著那幾張破紙…當寶貝…還想…還想往上捅…捅個窟窿出來…也不看看…那是誰家的天?…戶部…戶部庫房…那里面…水…水深著呢…淹死他…還不…跟淹死個螞蟻似的…”他猛地打了個哆嗦,像是被自己的話嚇醒了半分,眼神里掠過一絲恐懼,抱著酒壇猛地又灌了幾口,試圖用酒精壓下去。
“那…那副冊呢?”秦叔的聲音依舊平穩,手指在桌面上畫圈的速度卻微不可察地快了一絲。
“副冊?…嘿嘿…早…早燒成灰了…”老崔醉眼朦朧,嘿嘿笑著,“人…人贓并獲嘛…抄家的時候…就在他…他書房的…暗格里…搜出來的…鐵證如山…嘿嘿…鐵證…”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腦袋一歪,重重地磕在油膩的桌面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鼾聲隨即響起,徹底醉死過去。
酒肆里依舊喧囂。煙霧繚繞,醉漢的囈語和跑堂的吆喝混雜在一起。角落里,秦叔緩緩收回在桌面上畫圈的手指。那油污的桌面上,被他蘸著酒液反復描摹的地方,隱約可見一個模糊的印記輪廓——像是一只振翅欲飛的蟲子,又像一枚奇特的古錢幣。
青蚨印記。
秦叔端起那碗冰冷的殘酒,一飲而盡。渾濁的老眼里,沒有任何醉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他看了一眼醉死的老崔,又看了一眼沉默如石的陳默,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
“青蚨錢莊…戶部虧空…趙明誠拿到的副冊…被抄走了?呵…未必燒得干凈。小子,看來咱們…得去趙大人‘舊居’…借點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