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下的傷,在秦守拙簡陋但遮風避雨的小院里,如同被遺忘在角落的鈍器,疼痛感一天天被磨得平滑。它并未消失,只是融入了陳默身體的一部分,變成一種沉默的背景音,提醒著他在西市碼頭的狼狽與兇險。每日重復的劈柴、挑水,是苦役,也是療愈。沉重的柴刀劈開扭曲的硬木,每一次成功的裂響,都像是將胸腔里淤積的濁氣一并斬斷;冰冷的井水壓彎肩膀,汗水沖刷著皮膚上凝結的污垢與舊痕。在機械般的勞作中,那點《混元先天功》催生的微弱氣息,似乎也找到了某種笨拙的節(jié)奏,不再是無頭蒼蠅般亂撞,而是隨著肌肉的拉伸、收縮,笨拙地嘗試著撫慰傷處。偶爾,在極度疲憊后的某個瞬間,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流會掠過肋下,雖然短暫,卻如寒夜里的火星,帶來微弱的希望——這殘篇,或許真能在身體極限的磨礪下,被撞開一絲縫隙。
秦守拙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得像塊石頭。他坐在那張矮凳上,要么吧嗒著嗆人的旱煙,煙氣繚繞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的眼眸望著虛空,不知沉在哪個硝煙彌漫的舊夢里;要么就用那塊油石,一遍遍打磨他那柄老舊的柴刀,刀刃被磨得雪亮,在昏暗光線下偶爾閃過一道刺眼的寒芒,映著他那條冰冷的木腿,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寂寥與鋒銳。他很少主動說話,更不會噓寒問暖。只有當陳默在劈柴時因發(fā)力牽動傷處而動作變形,或者挑水回來腳步過于虛浮時,他那鷹隼般的目光才會短暫地掃過來,從鼻腔里擠出一聲聽不出褒貶的輕哼。
日子在劈柴的鈍響、扁擔的吱呀和旱煙的辛辣氣味中流淌。黑魚幫的陰影似乎暫時被陋巷的復雜與秦守拙這塊“硬骨頭”擋在了外面,風聲漸歇。然而,長安城的米貴如金。陳默帶來的那點微薄積蓄早已耗盡,秦守拙提供的雜糧餅也僅夠果腹。饑餓,這種更原始、更迫切的威脅,如同逐漸收緊的絞索,勒得人喘不過氣。陳默看著墻角堆得整整齊齊的柴禾,看著永遠滿著的水缸,知道“房錢”早已付清。接下來,是生存本身。
這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帶著深秋的刺骨寒意。陳默正將最后一根劈好的柴禾碼放整齊,冰冷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秦守拙破天荒地沒有坐在他的矮凳上,而是拄著木腿,挪到院子中央。他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補丁疊補丁的粗布短褂,迎著微熹的晨光,身影顯得格外佝僂單薄,卻又像一桿插在泥地里的殘破戰(zhàn)旗。
“柴夠了。”他聲音沙啞,開門見山,“水也滿著。”渾濁的目光落在陳默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獵物筋骨般的銳利,“光靠這點力氣吃飯,遲早餓死。想在這長安城扎根,得找份能見光的營生。”
陳默停下動作,抹了把額頭的細汗,沉默地看著他。他知道秦叔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
秦守拙從懷里摸索著,掏出一個用油膩布片包裹的、半個巴掌大的東西,隨手扔給陳默。入手微沉,帶著秦叔身上那股混合著劣質煙草和汗?jié)n的鐵銹味。陳默打開布片,里面是一塊磨損得厲害、邊緣都有些模糊的銅牌,上面刻著一個模糊的獸頭紋樣,下面有兩個幾乎磨平的字跡——“隆昌”。
“西市,‘隆昌號’商行。”秦守拙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后巷偏門,找管雜事的張管事。就說你是秦瘸子的遠房侄子,力氣大,手腳還算干凈,想找口飯吃。”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陳默身上那件破得幾乎無法蔽體的流民衣衫,又補充道,“去了,少說話,多做事。人家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別問東問西,別東張西望。眼睛,只盯著你該干的那點活計。”
陳默緊緊攥住那塊帶著體溫的銅牌,冰冷的金屬棱角硌著掌心。遠房侄子?秦瘸子?這簡陋的身份,是秦叔在這魚龍混雜之地為他撬開的一道縫隙。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我明白,秦叔。”
秦守拙沒再看他,只是拄著木腿,慢慢挪回他那張矮凳,重新摸出煙斗,仿佛剛才只是隨手丟給陳默一塊石頭。
西市。當陳默再次踏入這片喧囂之地時,心境已截然不同。不再是那個茫然無措、只為搶一口吃食的流民。他穿著秦叔不知從哪里翻出來的一件略寬大、同樣打著補丁但還算完整的舊布衫,努力挺直脊背。肋下的傷處依舊提醒著他此前的狼狽,但他每一步都走得沉穩(wěn),目光低垂,只盯著腳下被無數(shù)鞋底磨得油亮的石板路,避開那些衣著光鮮的行人,也避開角落陰影里可能投來的窺探目光。
按照秦叔的指點,他繞到隆昌號那高大軒敞、刷著朱漆的主鋪面背后。這里是一條狹窄的后巷,彌漫著馬糞、草料和倉庫特有的陳舊塵埃氣味。高大的青磚圍墻隔絕了前街的繁華,顯得陰冷而務實。他找到了那扇不起眼的偏門,門前站著兩個穿著同樣靛藍色短褂、腰間挎著短棍的漢子,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進出的人和貨物。
陳默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將那塊“隆昌”銅牌遞了過去,按照秦叔的交代,低聲道:“找張管事。秦瘸子的遠房侄子,來找活計。”
其中一個護衛(wèi)接過銅牌,翻來覆去仔細看了看,又抬眼上下打量了陳默一番,目光在他洗得發(fā)白但干凈的面孔和沉穩(wěn)的姿態(tài)上停留片刻,才點了點頭,聲音沒什么溫度:“等著。”轉身推門進去。
等待的時間不長,卻讓陳默感覺格外漫長。后巷里,推著獨輪車運送貨物的力夫、扛著麻包的苦力、牽著馱馬的馬夫來來往往,空氣中混雜著汗味、塵土味和牲畜的氣息。每個人都在忙碌,神色麻木或帶著討好的急切。陳默將自己縮在門旁的陰影里,盡量降低存在感,心中卻不由自主地將眼前所見與秦叔的告誡印證:那些穿著更體面些、腰間掛著不同樣式腰牌的,大概是商行內(nèi)部的管事或賬房?而那些護衛(wèi),目光警惕,腳步沉穩(wěn),顯然都有功夫底子。隆昌號,絕非等閑。
片刻,偏門再次打開。一個穿著深灰色綢布褂子、身材微胖、留著兩撇鼠須的中年人走了出來,手里還捏著那塊銅牌。他眼皮耷拉著,顯得有些不耐煩,正是張管事。
“秦瘸子的侄子?”張管事的聲音尖細,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目光像刷子一樣在陳默身上掃過,尤其在他那雙布滿繭子和新傷舊痕的手上停留了一下。
“是,張管事。”陳默微微躬身,姿態(tài)放得很低。
“力氣怎么樣?”張管事抬了抬眼皮。
“還行。”陳默簡短回答,沒有夸耀。
“嗯…”張管事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隨手將銅牌揣進袖子里,“跟我來。”
陳默被帶進了偏門。里面是一個巨大的天井式院落,堆滿了各種貨物:一捆捆散發(fā)著清香的藥材、一箱箱沉甸甸的礦石、一卷卷色彩斑斕的布匹,還有成堆的皮貨、木箱,空氣中混合著各種復雜的味道。天井四周是高大的倉庫,不時有護衛(wèi)巡邏經(jīng)過,目光警惕。張管事領著陳默穿過堆積如山的貨物,走向角落一處稍小的庫房。
“以后,你就跟著老吳,守這個丙字庫。”張管事推開庫房門,一股陳年谷物和皮革混合的沉悶氣味撲面而來。庫房里堆滿了麻袋和木箱,光線昏暗。一個頭發(fā)花白、佝僂著背的老頭正拿著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撣著貨架上的灰塵。
“老吳,給你帶個人。”張管事指了指陳默,“秦瘸子薦來的,叫…你叫什么?”
“陳默。”陳默答道。
“嗯,陳默。力氣還行,以后幫你看著庫,搬搬抬抬的活計歸他。”張管事說完,又轉向陳默,語速飛快地交代,“規(guī)矩就一條:庫里的東西,一根草都不許少!丟了損了,唯你是問!每日卯時初刻上工,戌時末刻下工。工錢月底結,管兩頓糙米飯。聽明白了?”
“明白了,張管事。”陳默點頭。
張管事交代完,仿佛卸下了一個包袱,轉身便走,鼠須一翹一翹,很快消失在堆積的貨物后面。
老吳這才慢悠悠地轉過身。他臉上皺紋密布,像風干的橘子皮,但一雙眼珠子卻異常靈活,帶著一種市井小民特有的精明。他上下打量著陳默,渾濁的目光在他略顯單薄但站得筆直的身板上轉了轉,嘿嘿笑了兩聲,露出幾顆發(fā)黃的牙齒:“秦瘸子那老倔驢,還能有侄子?稀奇喲。”他話里帶著調(diào)侃,倒沒什么惡意。
陳默沒接話,只是微微頷首:“吳伯。”
“行啦,甭客氣。”老吳擺擺手,把雞毛撣子往貨架上一插,“小伙子,看庫房是輕省活?屁!”他壓低聲音,帶著點過來人的告誡,“眼珠子得亮!手腳得勤!東西得盤得清!張扒皮那賬本,錯一個子兒都能剮你一層皮!還有啊…”他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神秘,“這丙字庫,看著都是些陳年舊貨,值不了幾個大錢?嘿,那可說不準!有時候東家臨時倒騰點‘俏貨’,也往這里塞!眼睛閉緊了,嘴巴縫死了,該看見的看見,不該看見的…當自己是個瞎子、啞巴!懂?”
陳默心中一凜,立刻點頭:“懂。”
“懂就好。”老吳滿意地咂咂嘴,指著庫房角落一個放雜物的隔間,“那里頭有件舊短褂,顏色跟咱護衛(wèi)的差不多,就是舊點,你湊合換上。從今兒起,你就是隆昌號丙字庫的護衛(wèi)了。先跟我點點貨,認認地方。”
那件靛藍色的舊短褂,布料粗硬,洗得發(fā)白,肩肘處打著厚厚的補丁,袖口和領口磨損得起了毛邊。但陳默將它穿上身時,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這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沉甸甸的,像一層簡陋的甲胄。它隔絕了流民破衫帶來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卑微與不安,賦予了他一個全新的、有根腳的身份——隆昌號的護衛(wèi)。盡管是最底層、看守最不起眼庫房的那種,但這身份本身,在這等級森嚴的長安城,就是一道無形的護身符。黑魚幫的爪子,再難隨意伸到這件短褂里面來。
看守丙字庫的日子,單調(diào)而充實。大部分時間,庫房都沉寂得像一座墳墓。老吳是個碎嘴子,閑下來就喜歡絮絮叨叨,講些隆昌號的陳年舊事,哪個管事克扣工錢被東家發(fā)現(xiàn)趕走了,哪次押鏢路上遇到了強人折了人手,還有西市各個商行的明爭暗斗,哪個掌柜的姘頭是哪個幫派頭目的妹妹……這些零碎的信息,在陳默耳中自動匯聚、篩選、分類,一點點拼湊出西市這片江湖更清晰的脈絡。他沉默地聽著,偶爾在搬動沉重的貨箱時,才簡短回應一兩句。
更多的時候,他利用護衛(wèi)身份帶來的便利,像一塊沉默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這座巨大都市的市井煙火。他站在丙字庫門口,目光低垂,耳朵卻捕捉著院落里的一切聲響:賬房先生撥打算盤的噼啪脆響,管事們頤指氣使的呵斥,護衛(wèi)們交接班時低聲交流的江湖切口,力夫們卸貨時粗重的喘息和號子,還有外面隱約傳來的西市主街那永不間斷的、如同海潮般的喧囂——商販的叫賣、討價還價的爭執(zhí)、車馬的轔轔、甚至遠處胡姬酒肆飄來的異域樂聲……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長安城獨有的、充滿生命力的嘈雜背景。
他的目光,也透過天井的門洞,謹慎地投向外面。他看到穿著錦緞長袍、坐著小轎或騎著高頭大馬的富商巨賈,前呼后擁,氣派十足;看到穿著不同樣式勁裝、腰挎刀劍、眼神精悍的江湖人士匆匆走過,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獨來獨往;看到穿著皂衣、挎著腰刀、眼神冷漠的武侯在街面上巡邏,所過之處,喧鬧的人群會下意識地壓低聲音,小販們更是噤若寒蟬。秦叔的告誡如同警鐘,時刻在他腦中回響:穿官靴挎腰刀的不能惹;門頭高大掛著氣死風燈的背后盤龍臥虎;衣服上繡著血色小刀的,有多遠滾多遠!每一次看到那些代表著不同力量的身影,陳默的心弦都會下意識地繃緊,默默記下他們的特征、做派,將這些冰冷的符號與秦叔描繪的血腥規(guī)則一一對應。
他還留意到一些穿著與隆昌號護衛(wèi)相似靛藍短褂,但肩頭或袖口繡著不同徽記的人。老吳告訴他,那是“威遠”、“長風”等大鏢局的趟子手和鏢師。他們走南闖北,風塵仆仆,眼神里帶著一種見過世面的沉穩(wěn)和警惕,腰間、背上的兵器顯然也更精良,行走間步伐沉穩(wěn)有力,透著一股普通護衛(wèi)沒有的彪悍之氣。這些人,是江湖中更活躍的血液。陳默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停留得最久,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與向往。
白天,他是丙字庫沉默的影子護衛(wèi)。夜晚,回到秦守拙那破敗的小院,他則化身成另一個沉默的影子——修煉的影子。
殘破的《混元先天功》心法口訣,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腦海中反復灼燒、研磨。他將白天觀察到的那些護衛(wèi)、鏢師的發(fā)力方式,與功法中玄奧模糊的描述相互印證;將秦叔偶爾指點的那幾句軍中搏殺技巧——“力從地起,發(fā)于腰脊,貫于拳腳”,“打人如走路,看人如蒿草”——反復咀嚼、體悟。秦叔的話糙理不糙,這些看似簡單的道理,蘊含著最直接有效的發(fā)力奧義。
他盤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摒棄雜念,引導著體內(nèi)那點微弱的氣息,沿著模糊的路徑艱難搬運。氣息流過四肢百骸,如同干涸河床里流淌的細流,緩慢而艱澀。每一次搬運至肋下舊傷附近,那熟悉的刺痛便會如約而至,仿佛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在那里反復穿刺。陳默緊咬著牙關,額頭青筋微微跳動,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單薄的衣衫。他沒有退縮,反而將全部心神沉入那片痛苦的區(qū)域,如同一個固執(zhí)的礦工,在黑暗的巖層中,用意志力一點點開鑿。
痛!鉆心的痛!但在這極致的痛苦刺激下,那微弱的氣息似乎也被逼出了某種兇性,流轉得越發(fā)凝實、有力。陳默的精神高度集中,恍惚間,他仿佛能“看”到那氣息在傷處淤塞的經(jīng)絡中左沖右突,每一次沖擊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卻也如同鐵錘鍛打,將那淤塞之地一點點撼動、拓寬!
不知過了多久,當那氣息再一次攜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撞向傷處最深的那塊“頑石”時,一股遠比之前清晰、灼熱的洪流,猛地從那里爆發(fā)出來!如同冰封的河道驟然被巖漿沖破!
“呃!”陳默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險些栽倒。但隨之而來的,并非更強烈的痛楚,而是一種淤塞盡去、豁然貫通的奇異快感!那股爆發(fā)出的灼熱洪流瞬間融入他搬運的氣息之中,如同小溪匯入了一股強勁的支流!原本微弱的氣息瞬間壯大、凝實了數(shù)倍!它奔騰著,咆哮著,沿著被強行沖開的路徑?jīng)坝壳斑M,所過之處,筋骨血肉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暖洋洋的舒適感取代了刺痛,連帶著多日勞作的疲憊也一掃而空!
成了!
陳默猛地睜開眼,黑暗中,他的眸子亮得驚人,仿佛點燃了兩簇幽火。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感受著體內(nèi)那奔騰不息、遠比之前強大凝實的力量感!不再是風中殘燭,而是一條初具規(guī)模、活力奔涌的小溪!這股力量感如此真切,如此澎湃,讓他幾乎忍不住想要長嘯出聲!
開脈境!他終于在這殘篇功法和無數(shù)次痛苦磨礪下,硬生生撞開了那道門!
他嘗試著調(diào)動這股新生的力量,緩緩揮出一拳。沒有風聲,沒有呼嘯,但拳鋒所向,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凝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力量在筋骨間傳遞、凝聚,最終匯聚于拳面那一點的感覺。這種對力量的掌控感,前所未有!他心頭狂喜,卻又強行壓下。這只是開始,秦叔說過,江湖水深,這點力量,還遠遠不夠。
就在他沉浸在突破的喜悅與力量掌控的新奇感中時,院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老吳那特有的、帶著點急促的沙啞嗓音:“秦老哥!秦老哥在嗎?陳默小子!快開門!”
陳默立刻收斂心神,翻身下炕,快步走到院門邊,拉開了門栓。
門外站著老吳,他臉上慣常的精明被一層焦慮覆蓋,額頭上還帶著細汗。他身后還跟著一個穿著靛藍護衛(wèi)短褂、腰間挎刀的精壯漢子,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國字臉,膚色黝黑,濃眉如刀,眼神銳利沉穩(wěn),左邊臉頰上有一道寸許長的舊疤,平添幾分剽悍。他站在那里,腰桿挺得筆直,如同一桿標槍,渾身散發(fā)著一股久經(jīng)風霜的干練氣息。陳默認得他,是隆昌號護院鏢師的頭領,王震,王鏢頭。平日里只在主院或押運貴重貨物時才見到,是商行里有數(shù)的高手。
“吳伯?王鏢頭?”陳默有些意外。
老吳一把抓住陳默的胳膊,語速飛快:“快!收拾兩件換洗衣裳!有急差!”他喘了口氣,看向后面跟來的秦守拙。秦守拙拄著木腿站在屋門口,渾濁的目光在王震身上掃過,沒說話。
王震上前一步,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陳默是吧?張管事說你力氣不錯,人也算穩(wěn)當。商行有一批藥材,要緊急送往涇陽縣‘濟世堂’。路程不遠,來回兩日。但人手臨時抽調(diào)不開,缺個押車的護衛(wèi)。你,跟我走一趟。”他的目光銳利如電,在陳默身上掃視,重點在他沉穩(wěn)的眼神和站姿上停留了一瞬,“敢不敢去?”
押運?護衛(wèi)?離開長安城?陳默心頭猛地一跳。這是他獲得護衛(wèi)身份后的第一次真正任務!也是第一次離開這座如同巨大囚籠般的城市!危險?機遇?秦叔關于綠林劫道的警告瞬間閃過腦海。
他下意識地看向秦守拙。秦守拙依舊沉默地站在陰影里,只是那雙渾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極其隱晦地、幾不可查地眨了一下。
陳默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悸動,迎著王震審視的目光,挺直了腰背,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
“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