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市的魚腥味比陳默記憶里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更濃郁、更頑固。
當黑魚幫的打手將瘦弱老胡頭踩在泥水里,索要根本不存在的“碼頭清潔費”時,陳默體內奔涌的滾燙氣流幾乎沖破皮膚。
他出手了,用的是最野蠻的現代格斗術,卻意外契合了這具身體的本能。
打手們哀嚎倒地,小頭目卻趁亂逃走。
那一刻陳默明白:長安的規矩,終究要靠拳頭來書寫。
而遠處陋巷陰影里,一個瘸腿老兵正默默注視著這一切,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銳光。
黎明前最深的墨色尚未褪盡,長安西市靠近漕渠的碼頭上,已經響起了粗糲的號子聲。渾濁的河水裹著碎冰渣,拍打著朽木的駁岸,發出沉悶的嘩啦聲。空氣里是濃得化不開的腥臭,死魚爛蝦、濕透的麻袋、人身上長久不洗的汗餿,還有遠處坊墻內飄出的炭火煙氣,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佝僂著扛活的苦力胸口。
陳默站在冰冷的淺水里,粗糙的麻布褲腿挽到膝蓋以上,露出的小腿肌肉虬結,線條緊繃,皮膚被凍得微微發青,卻透著一種巖石般的堅韌。他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冰渣腥氣的冷冽空氣涌入肺腑,非但沒有帶來不適,反而像一股清泉,稍稍壓下了體內那股晝夜不息、奔突流轉的灼熱感。那是《混元先天功》殘篇帶來的奇異變化。
他彎腰,雙手抓住一個沉重的麻包,雙臂肌肉墳起,腰背如一張拉滿的強弓,猛地發力。麻包離水,重重壓上肩頭。分量沉甸甸的,足有二百多斤,壓得肩胛骨生疼。但陳默只是眉頭微蹙,腳下穩穩當當地邁開步子,踩著濕滑的泥濘和碎冰,一步一步,將麻包扛上幾丈外的貨堆。
汗水很快從額角滲出,混著濺起的泥點,在臉上劃出幾道污痕。每一次發力,每一次肌肉的收縮與舒張,體內那股灼熱的氣息便隨之加速流轉,如同地底奔涌的巖漿,帶來撕裂般的脹痛,卻也催生出源源不斷的力量和令人驚異的耐力。這痛苦與力量交織的感覺,是他在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清晰抓住的東西,也是支撐他從那場幾乎致命的寒夜伏擊中爬起來的根基。肋骨斷裂處的隱痛在濕冷天氣里依舊頑固,如同烙印,提醒著他初入長安時那份刻骨的狼狽與殺機。他活動了一下肩膀,感受著筋骨間遠勝從前的韌性與力量,一絲難以察覺的冷光在眼底深處掠過。練力境,這具身體總算在這殘酷的世道里,勉強站住了腳根。
“老胡頭!磨蹭你娘個腿呢!天黑前這船貨卸不完,老子扒了你的皮!”
一聲粗嘎的咒罵炸雷般響起,蓋過了號子和水浪聲。
陳默循聲望去。碼頭稍高的干地上,站著幾個歪戴頭巾、敞著短襖、露出胸口刺青的漢子。為首的是個黑皮漢子,滿臉橫肉,一道刀疤從眉骨斜拉到嘴角,像條丑陋的蜈蚣趴著,正是黑魚幫在這一片管事的頭目,人稱“疤臉張”。他此刻正一腳踹在一個瘦小老者的后腰上。
那老者正是老胡頭,給陳默分過半個冷硬饃饃的人。他本就單薄的身子被踹得一個趔趄,手里抱著的兩個小麻包脫手飛出,“噗通”落入渾濁的河水里,瞬間被沖走。老胡頭臉色慘白,渾濁的老眼里滿是驚恐和絕望,他踉蹌著穩住身形,對著疤臉張不住作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張、張爺息怒…小的腿腳慢,這就快,這就快…”
“快?”疤臉張獰笑一聲,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老胡頭臉上,“快個屁!老子看你就是存心找不自在!”他身后幾個幫眾跟著哄笑起來,眼神里滿是貓戲老鼠的殘忍快意。
疤臉張上前一步,布滿老繭的粗糙大手一把揪住老胡頭那件破得露絮的舊襖領子,像拎小雞仔似的把他提溜起來,腳尖幾乎離地。“老東西,規矩懂不懂?這碼頭的水,你當是白踩的?地上落的麥子谷子,你當是白沾的?”他另一只手伸到老胡頭眼前,手指搓了搓,“碼頭清潔費!昨兒個的,加上今兒個的,還有你弄丟那兩包貨的賠償!一共…嗯,算你五十個銅板!拿來!”
五十個銅板!老胡頭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大,布滿皺紋的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哆嗦著:“張、張爺…這…這…小人昨天才交過三文…今天工錢還沒結…哪、哪有五十文啊…那兩包貨…小人…小人賠不起啊…”他聲音帶著哭腔,瘦骨嶙峋的身體在疤臉張手里篩糠般抖著。
“賠不起?”疤臉張猛地將他往地上一摜。老胡頭悶哼一聲,摔在冰冷的泥水里,濺起一片污濁。幾個幫眾立刻圍了上去,拳腳像雨點般落在老胡頭佝僂的身體上。
“老東西!骨頭癢了是吧?”
“叫你賠就賠!哪來那么多廢話!”
“沒錢?沒錢拿你孫女抵債!聽說那小丫頭片子水靈著呢!”
老胡頭蜷縮著,雙手死死護住頭臉,發出壓抑痛苦的嗚咽,像一頭瀕死的野獸。周圍扛活的苦力們紛紛低下頭,腳步更快地挪開,麻木的臉上只有深深的恐懼和習以為常的冷漠,無人敢向這邊多看一眼。這西市碼頭,黑魚幫就是天,疤臉張就是閻王。
疤臉張抱著胳膊,嘴角掛著殘忍的得意,欣賞著老胡頭的慘狀。他目光掃過陳默這邊,帶著警告和輕蔑。
一股灼熱的氣息猛地從丹田竄起,瞬間沖上陳默的腦門!那氣息滾燙如沸油,帶著《混元先天功》特有的、近乎蠻橫的原始沖動,撞得他眼前微微一花。肋骨斷裂處的舊傷仿佛被這股灼流再次撕裂,尖銳的疼痛直刺神經。這股痛楚并未熄滅怒火,反而像火星濺入了油鍋,轟然點燃了積壓在心底的所有東西——流民窟里為半塊發霉餅子被踹斷肋骨的劇痛,寒夜里被刀鋒割開皮肉的冰冷恐懼,還有這長安城無處不在、將人碾進泥里的冰冷規則!
“住手!”
兩個字,像兩塊凍硬的石頭,從陳默緊咬的牙關里硬生生砸了出來。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嘈雜的碼頭驟然割開一道口子。
所有的動作都頓住了。
拳腳停在了半空。苦力們驚愕地抬起頭。疤臉張臉上的獰笑僵住,慢慢轉成了驚愕,隨即是暴怒扭曲的陰沉。他緩緩轉過身,那雙三角眼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釘在陳默身上。
“喲呵?”疤臉張拖長了調子,像發現了一只敢對老虎齜牙的兔子,“我當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原來是你個新來的小崽子?活膩歪了?”他松開踩在老胡頭背上的腳,一步步朝陳默走過來,身后幾個打手也丟下老胡頭,面色不善地圍攏。
苦力們下意識地退開,在泥濘的空地上形成一個詭異的圓圈,把陳默孤零零地留在中間,也把剛剛掙扎著爬起、嘴角淌血的老胡頭隔在外面。
陳默沒說話。體內那股灼熱的氣息在四肢百骸瘋狂奔涌,像被束縛的熔巖,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更劇烈的鼓脹和疼痛。他微微分開雙腳,身體重心下沉,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預備姿勢。沒有花哨的起手式,沒有江湖人常見的架勢,只有一種源于現代格斗訓練和無數次街頭求生本能凝聚成的緊繃——像一張拉到極限的硬弓,隨時準備將箭矢爆射而出!
疤臉張被陳默那毫無懼色、甚至帶著一絲野獸般兇戾的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跳,隨即被更大的羞辱感淹沒。“給老子廢了他!”他惱羞成怒地咆哮。
離陳默最近的一個打手,膀大腰圓,臉上帶著獰笑,當先撲了過來,蒲扇般的大手五指箕張,帶著風聲直抓陳默面門!動作大開大合,全憑一股蠻力,顯然也是練過些粗淺功夫的練力境。
就在那大手即將觸到面門的剎那,陳默動了!
沒有閃避!他左腳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身體如同繃緊的彈簧驟然前沖!同時,右肩下沉,右臂屈肘,整個身體的力量擰成一股繩,順著前沖的勢頭,堅硬的肘尖如同攻城槌,精準、狠辣地迎向對方脆弱的腋窩!
“噗!”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嗷——!”那壯漢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化作極致的痛苦和不敢置信!他感覺半個身子瞬間麻痹,一股鉆心的劇痛從腋下直沖腦門,那條粗壯的手臂軟綿綿地垂了下來。陳默前沖的勢頭毫不停歇,借著對方身體僵直的瞬間,左拳自下而上,如同一柄沉重的鐵錘,帶著全身的力量和體內奔涌的熱流,狠狠鑿在對方毫無防備的下頜!
“咔嚓!”輕微的骨裂聲被淹沒在壯漢凄厲的慘嚎中。龐大的身軀如同被砍倒的木頭,轟然向后砸在泥水里,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和冰渣,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干凈!利落!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完全是現代格斗中近身纏斗、一擊制敵的殺招!但這具身體本能地灌注了《混元先天功》錘煉出的驚人爆發力,讓這簡單的招式擁有了恐怖的殺傷!
這電光火石的一幕,讓疤臉張和其他幾個打手都愣住了。他們習慣了苦力的懦弱和順從,何曾見過如此兇悍、高效的搏殺?
“點子扎手!一起上!”疤臉張眼中兇光暴漲,厲聲吼道,自己卻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剩下三個打手如夢初醒,怪叫著從三個方向同時撲來!拳風腿影,帶著練力境武者的力道,封鎖了陳默的閃避空間。
陳默瞳孔微縮。體內灼熱的氣流瘋狂運轉,刺激著他的神經反應達到一個極限。他沒有后退,反而迎著正面沖來的一個打手撞了過去!在對方拳頭即將及體的瞬間,陳默身體猛地一矮,一個近乎貼地的滑步,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拳頭和旁邊掃來的一腿。滑步的同時,右腿如同鋼鞭,狠狠掃向正面打手的支撐腿腳踝!
“啊!”那打手重心頓失,慘叫著向前撲倒。陳默已借滑步之勢起身,身體如陀螺般旋轉,左臂屈肘,借著旋轉的離心力,手肘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側面另一個打手的太陽穴上!
“砰!”那打手連哼都沒哼一聲,眼珠暴突,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最后一個打手的拳頭已經呼嘯而至,直搗陳默后心!陳默仿佛背后長了眼睛,旋身之勢未竭,身體強行扭轉,右拳自腰間如毒蛇出洞般猛然轟出!不是直拳,而是一個極其刁鉆、短促的上勾拳!
“嘭!”拳頭結結實實地砸在對方柔軟的肋下。
“呃!”那打手眼珠凸起,張大了嘴,卻發不出完整的慘叫,捂著劇痛的軟肋,蝦米般蜷縮下去,痛苦地干嘔。
整個過程不過幾個呼吸!
疤臉張臉上的橫肉劇烈地抽搐著,那蜈蚣般的刀疤顯得更加猙獰。他看著地上三個翻滾哀嚎或直接昏厥的手下,再看看那個站在泥水里、微微喘息、眼神卻冰冷得如同西市冰窖里凍石的年輕身影,一股寒意不可抑制地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這小子用的什么路數?毫無章法,卻招招致命!那股子狠辣勁兒,簡直像…像邊軍里那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老殺才!
陳默緩緩站直身體,胸腹間氣血翻騰,肋下的舊傷被剛才劇烈的動作牽動,傳來陣陣刺痛。他抬手抹去嘴角一絲不知何時被拳風刮破滲出的血跡,目光如同兩柄淬了冰的刀子,穩穩地鎖定了數步之外的疤臉張。體內那股灼熱的氣流并未平息,反而在劇烈的搏殺后更加洶涌奔騰,在經脈中左沖右突,帶來一種力量充盈卻又瀕臨失控的脹痛感,似乎在渴望著更激烈的宣泄。
疤臉張被這目光刺得心頭一悸。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短匕柄,手心全是冷汗。上?這小子邪門得很!那幾個躺地上的就是榜樣!不上?眾目睽睽之下,他疤臉張以后還怎么在這西市碼頭混?幫主的責罰…
就在他進退維谷、兇睛亂轉之際,陳默動了。不是進攻,而是向前踏出了一步。很沉,很穩的一步。沾滿泥漿的腳重重踩在泥水里,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這聲音落在疤臉張耳中,卻如同驚雷!他渾身一個激靈,最后一絲兇悍被恐懼徹底壓垮。這小子還敢主動過來!
“小…小子!你…你有種!”疤臉張色厲內荏地吼了一聲,聲音都劈了叉,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連連后退,“給老子等著!黑魚幫不會放過你的!有種別跑!”他一邊吼,一邊猛地轉身,也顧不得地上哀嚎的手下,連滾帶爬地朝著碼頭外圍人群密集處狼狽逃竄,那速度比來時快了數倍不止,轉眼就消失在雜亂的人流和貨堆后面。
陳默沒有追。他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肋下的傷痛。灼熱的氣流在體內奔騰咆哮,如同被囚禁的兇獸,讓他急需一個宣泄的出口。他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環顧四周,剛才還麻木冷漠的苦力們,此刻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敬畏、恐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解氣?老胡頭掙扎著爬起來,臉上青紫一片,嘴角掛著血沫,看著陳默,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最終只化作一個深深的、幾乎要將腰彎折的鞠躬,渾濁的老淚混著血水滴落在泥水里。
陳默的目光掃過地上痛苦呻吟的黑魚幫打手,掃過遠處貨堆后探頭探腦、眼神閃爍的監工,最后落在疤臉張消失的方向。一股冰冷的警兆如同毒蛇,悄然纏上心頭。
此地不可久留!疤臉張的威脅絕非空言。黑魚幫的報復,很快就會像這西市冬日里的寒風,冰冷刺骨,無所不在。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體內翻騰的氣血和那股狂暴的熱流,不再看任何人,轉身,邁開步子。腳步依舊沉穩,踏碎泥濘中的薄冰,朝著與疤臉張逃跑相反的方向——那片更破敗、更復雜、如同迷宮般擁擠著無數低矮棚屋的貧民區陋巷,快速走去。冰冷的寒風卷著魚腥味吹在他汗濕的背上,帶來一陣透骨的寒意,卻也讓他沸騰的頭腦稍稍冷卻。
身影很快沒入低矮、雜亂、散發著霉爛氣味的棚戶陰影深處。
……
離碼頭喧囂約莫隔著兩條曲折骯臟的小巷,一間低矮得幾乎要趴在地上的土坯小屋前。屋檐下掛著一串干癟發黑的辣椒和幾串同樣干硬的咸魚,算是這陋巷里難得的“裝飾”。一個須發花白、身形瘦削的老兵,正佝僂著背,坐在一個破舊的小馬扎上。他左腿僵直地伸著,褲管空蕩蕩地挽起一截,露出下面一截硬木削成的粗糙假肢。身前是一個小小的泥爐,爐上架著一個邊緣豁了口的陶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煮著什么,散發著一種混合了廉價草藥和一點點肉味的奇怪氣息。
老兵的臉如同刀劈斧鑿過,皺紋深刻,皮膚黝黑粗糙。他手里拿著一把小小的、磨得锃亮的柴刀,慢條斯理地削著一根細木棍,木屑簌簌落下。動作很穩,帶著一種歷經歲月沉淀的韻律。
巷口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此地的沉寂。老兵削木棍的手微微一頓,渾濁卻并不昏聵的老眼抬了起來,像兩道沉靜的古井水,投向聲音來處。
一個身影從巷口的光亮處拐了進來,帶著一身未干的泥點,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剛剛消散的戾氣。正是陳默。他腳步很快,帶著明顯的警惕,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巷子兩側低矮破敗的門戶和堆積的雜物。
老兵的目光在陳默沾滿泥漿、被汗水浸透的破舊單衣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肋下——那里,舊傷牽動的隱痛讓他的動作有不易察覺的僵硬。最后,老兵的目光定格在陳默的手上。那雙手骨節分明,指節處帶著新鮮的擦傷和破皮,更重要的是,那雙手此刻雖然垂在身側,卻依舊保持著一種隨時可以爆發出力量的、奇特的微屈狀態,帶著一種與這貧民窟格格不入的、尚未完全平息的戰斗余韻。
老兵渾濁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光芒。那光芒銳利如鷹隼,瞬間穿透了表面的渾濁,仿佛能洞悉一切。這光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錯覺。他重新低下頭,繼續削著手里的木棍,仿佛剛才那銳利的一瞥從未發生。只是握著柴刀的手,指節似乎更用力地繃緊了些。
陳默并未注意到這陋巷深處的老兵。他的心神還沉浸在碼頭那場短暫而血腥的沖突里,體內奔流的灼熱氣息和肋下的刺痛交織著,警惕著隨時可能從某個角落撲出來的黑魚幫追兵。他腳步不停,帶著一身冷冽的殺伐氣與濕冷的泥腥味,快速穿過這條彌漫著草藥和咸魚氣味的陋巷,身影消失在更深處、光線更暗的棚戶迷宮中。
老兵削完最后一刀,一根尖銳的木刺出現在他手中。他隨手將木刺丟進旁邊一個盛著水的破瓦罐里,發出“噗”的一聲輕響。渾濁的目光再次抬起,望向陳默消失的方向,巷子深處只剩下幽暗和死寂。他布滿皺紋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下撇動了一下,牽扯著臉上深刻的溝壑,形成一個復雜難明的表情。
“是個好苗子…”一個低啞得幾乎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如同枯葉摩擦,在爐火微弱的噼啪聲中飄散開,“…可惜,沾了血氣了。”
他拿起一根枯枝,慢吞吞地撥弄了一下泥爐里的炭火。火光跳躍,映亮了他那張飽經風霜、刻滿故事的臉。爐上的陶罐里,湯汁翻滾,散發出帶著苦澀的微薄暖意。老兵渾濁的目光投向遠處西市碼頭方向隱約傳來的喧囂,又緩緩收回,落回自己僵直的假腿上,最終歸于一片沉寂的深邃。
巷子外,長安城龐大而冷漠的陰影,正無聲地籠罩下來。
陳默在蛛網般錯綜復雜的陋巷里穿行,如同一條警惕的獨狼。冰冷的泥水滲進破爛的草鞋,寒意刺骨。腹中的饑餓感像鈍刀子,反復切割著早已空癟的腸胃,與肋下舊傷的隱痛交織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負擔。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只本能地朝著遠離碼頭、遠離主干道的更深處鉆。
天色愈發陰沉,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著長安城低矮的屋頂。凜冽的風打著旋,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垃圾,從巷子深處嗚咽著吹來,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濕冷,仿佛能凍結血液。陳默裹緊了身上單薄破舊的夾襖,卻擋不住那無孔不入的寒意。他靠在一面長滿霉斑、冰冷刺骨的土墻上,急促地喘息著,白色的霧氣在口鼻前迅速凝結又消散。體內那股因搏殺而沸騰的灼熱氣流,此刻在濕冷的侵襲下,竟隱隱有凝滯的趨勢,帶來一種更深的疲憊和虛弱。他用力搓了搓凍得發僵的臉頰,試圖驅散那股暈眩感。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微弱的、帶著暖意的食物香氣,如同黑暗中的一縷螢火,飄了過來。很淡,混合著某種廉價草藥的清苦和一點點葷腥,若有若無。
這絲味道,對此刻饑寒交迫的陳默而言,無異于溺水者抓住的浮木。他猛地抬起頭,循著那微弱氣息的來源望去。
是那條剛剛經過的陋巷深處,那間低矮的土坯小屋。屋檐下掛著的干癟辣椒和咸魚在風里晃蕩。那個須發花白、靠著假肢坐在小馬扎上的老兵,依舊佝僂著背,守著那個小小的泥爐。爐上的陶罐里,熱氣裊裊,剛才那絲暖香,正是從那里逸散出來的。
陳默的目光與老兵渾濁的眼睛在空中相遇。
這一次,老兵沒有移開視線。他手里削木棍的動作停了,就那么靜靜地看著陳默,臉上刀刻般的皺紋紋絲不動,眼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緒,既不熱切,也不排斥,只有一種歷經滄桑后的平靜無波。那目光里沒有苦力們常見的麻木和恐懼,也沒有黑魚幫打手的兇戾,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重量,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人骨子里的東西。
風在狹窄的陋巷里呼嘯,卷起地上的塵土。陳默僵立在冰冷的墻角,肋下的舊傷和腹中的饑餓絞纏著,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滯澀。老兵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如同實質。那渾濁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銳光,讓陳默本能地繃緊了神經——那不是普通人該有的眼神。這老兵,絕不像他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無害。
短暫的死寂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風聲嗚咽。
老兵忽然動了一下。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布滿老繭、指節粗大的手,不是指向陳默,而是指了指自己身邊泥爐旁另一張更矮小、更破舊的樹墩凳子。動作很輕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
然后,他拿起腳邊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從旁邊一個盛著清水的破瓦罐里舀了小半碗水,又拿起一根削尖的木棍,從咕嘟作響的陶罐里叉出幾塊煮得發白、看不出原貌的根莖狀東西和一點碎肉渣,放進碗里,最后小心地舀了一勺滾燙的、泛著油星的湯澆在上面。
做完這一切,老兵將那碗冒著微弱熱氣的食物輕輕放在樹墩凳子上。他沒有再看陳默,仿佛剛才的舉動只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重新低下頭,拿起柴刀,慢悠悠地繼續削他手里那根似乎永遠也削不完的木棍。鋒利的刀刃刮過木頭的纖維,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陋巷里,竟奇異地壓過了呼嘯的風聲。
那碗簡陋到極致的食物,散發著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意和食物最原始的氣味,在冰冷的空氣中固執地彌漫開來。
陳默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理智在瘋狂叫囂著危險和未知,但身體的本能,那被饑餓和寒冷摧殘到極限的本能,卻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死死地釘在了那碗食物上。那老兵身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一種經歷了太多生死、看透了太多世情后的沉靜,讓他身上那點若有若無的危險氣息,反而顯得不那么致命。至少,比身后隨時可能追來的黑魚幫冰冷的刀子,要顯得……不那么迫在眉睫。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食物氣味的空氣,肋下的舊傷被這個動作牽扯得一陣刺痛。他不再猶豫,邁開僵硬的腿,一步一步,朝著那低矮屋檐下的小小泥爐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濘里,也踏在自己緊繃的神經上。最終,他停在了那個樹墩凳子前。
沒有道謝,也沒有客套。陳默沉默地坐下,冰冷的樹墩透過單薄的褲子傳來寒意。他伸出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捧起那碗溫熱的食物。粗陶碗粗糙的質感摩擦著手心,那一點點暖意卻如同火焰,瞬間傳遞開來。他低下頭,狼吞虎咽。寡淡的湯水,煮得綿軟的根莖,少得可憐的肉渣,味道混合著草藥的清苦,實在算不上好。但滾燙的熱流順著食道滑入胃袋,瞬間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仿佛凍結的血液都開始重新流動。一股飽腹帶來的、原始的踏實感,暫時壓下了所有的疼痛和疲憊,讓他緊繃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絲。
老兵依舊在削著他的木棍,沙沙作響。渾濁的目光偶爾掃過陳默捧碗的手——那指節上的擦傷,那緊握時留下的印記,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一碗熱湯下肚,身體里終于有了一絲暖意,驅散了刺骨的寒冷,連肋下那頑固的隱痛都似乎舒緩了些許。陳默放下空碗,粗陶碗底磕在冰冷的樹墩凳子上,發出“篤”的一聲輕響。他抬起頭,目光迎上老兵渾濁的眼。
“為什么?”陳默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剛經歷過搏殺的干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的問題很直接,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在這簡陋得只有風聲和爐火噼啪的環境里,顯得格外突兀。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在這人如草芥的長安底層,一個素不相識的老兵給他一碗熱食的理由。
老兵削木棍的手停了下來。他抬起眼皮,那雙古井般的眼睛看著陳默,片刻,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牽扯著臉上深刻的皺紋,像是在笑,又仿佛只是肌肉的牽動。
“餓。”老兵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過粗糲的木頭,帶著濃重的關西口音,簡短得不能再簡短。
他頓了頓,目光從陳默臉上移開,投向陋巷幽暗的盡頭,仿佛在看著很遠的地方,又仿佛什么都沒看。那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緩,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滄桑:
“活著…才有機會。”
六個字,像六顆冰冷的石子,投入陳默的心湖。
沒有解釋,沒有說教。只有最樸素的“餓”,和最殘酷的“活著才有機會”。這老兵,看透了他此刻的狼狽,看透了他眼中尚未完全熄滅的、屬于掙扎者的火焰,也看透了這長安城冰冷規則下最本質的生存法則。
老兵不再說話,重新低下頭,專注于手里那根被削得越來越尖細的木棍。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打磨一件稀世的珍寶。
陳默沉默地坐在冰冷的樹墩上,捧著空碗。老兵的話像無形的錘子,敲打著他的心神。活著才有機會…為秦叔報仇的機會?在這深不見底的漩渦里掙扎向上的機會?他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老兵僵直伸出的那條腿,硬木削成的假肢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微光。這老兵,又經歷過什么?他口中的“機會”,又是什么?
陋巷深處,風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打著旋兒撲向那微弱的爐火。火光在老兵布滿溝壑的臉上跳躍不定,明暗交錯,如同他眼中那深不可測的古井。
老兵削木棍的動作極其穩定,那根原本粗糙的細木棍在他布滿老繭的手中漸漸變得光滑、尖銳,頂端已顯露出一點鋒利的寒芒。他渾濁的目光似乎只專注于手中的活計,但陳默敏銳地感覺到,一絲極其隱晦的審視感,如同無形的蛛絲,正悄然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自己肋下的位置——那里,是舊傷的根源。
“傷,沒好利索。”老兵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并非詢問,而是平淡的陳述。
陳默心頭微凜,面上不動聲色:“不妨事。”他頓了頓,補充道,“扛得住。”
老兵沒再追問,只是用那根削尖的木棍輕輕撥弄了一下泥爐里的炭火。幾粒火星濺起,旋即熄滅在寒冷的空氣中。“扛得住一時,扛不住一世。”他慢悠悠地說,目光重新落回陳默臉上,“黑魚幫的人,鼻子比碼頭的野狗還靈。你身上那股子剛散開的血氣和泥巴味兒,隔兩條街都聞得到。”
陳默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身體下意識地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弓弦。老兵的話,像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剛剛因一碗熱食而升起的一絲虛幻的安全感。他果然看到了,或者說,猜到了!
“想活命,”老兵渾濁的眼中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說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光靠能打,不夠。得會藏,會躲,會…看路。”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隨意地在地上畫了幾道歪歪扭扭的線條,“長安城,就是個大泥塘。西市碼頭是塘邊最渾的水,黑魚幫是水里最兇的泥鰍,咬住就不松口。往北,是萬年縣衙的武侯鋪子,他們的人,眼皮子只往上看,除非鬧出人命,否則懶得管泥塘里的爛事。往南,過了永安渠,是東市的地界兒,那邊水更深,盤著更大的蛟龍,你這條剛見點血的小泥鰍進去,骨頭渣子都剩不下。往東,是官倉重地,守衛森嚴,靠近了就是找死。”
老兵的手指在地上緩慢地移動著,簡陋的線條勾勒出西市周邊大致的勢力輪廓。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冷漠:
“在這片爛泥地里,有幾種人不能惹。穿青皂公服的,是官,官字兩張口,吃人不吐骨頭;穿綢緞騎大馬的,是貴,貴人的臉面比你的命值錢;腰里挎著真家伙、眼神帶煞的,是真正的江湖客,他們的恩怨,沾上就是粉身碎骨;還有…就是黑魚幫這種地頭蛇,他們就是爛泥塘里的規矩。”
他頓了頓,枯枝般的手指停在了陋巷深處那片最幽暗、最破敗的棚戶區方向。
“能躲的,只有老鼠洞。”老兵渾濁的目光看向陳默,“我這兒,墻角還有個能遮點風的棚子,堆著柴禾。想留下,柴要劈得夠細,水缸要挑滿。不想留,門在那邊。”他用下巴朝巷口方向點了點,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天亮之前,滾蛋。天亮了,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沒有施舍,沒有憐憫,只有一場冰冷的交易:賣力氣,換一個暫時的容身之所。
陳默順著老兵示意的方向,看向小屋旁那個用破油氈和爛木板勉強搭成的低矮柴棚,里面堆著些凌亂的枯枝。他又看向老兵那張古井無波、布滿風霜的臉。那渾濁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銳光再次浮現,帶著一種審視和…一絲極淡的、近乎虛無的期待?
活下去…才有機會。老兵的告誡在耳邊回響。
陳默站起身。冰冷的麻木感從坐著的樹墩蔓延上來,肋下的舊傷在動作間又是一陣隱痛。他什么也沒說,徑直走向那個破敗的柴棚。角落里果然堆著一把刃口崩缺、沾滿污漬的舊柴刀和一捆粗大的枯樹枝。
他拿起柴刀,入手沉重冰涼。將一根碗口粗的枯木樁立穩,雙手握緊刀柄,深吸一口氣。體內那股因搏殺而沉寂下去的灼熱氣流,在動作的牽引下再次蠢蠢欲動。他眼神一凝,吐氣開聲,柴刀帶著一股蠻橫的力道,狠狠劈下!
“咔嚓!”一聲脆響,枯木應聲而裂,斷口處木茬飛濺!
老兵依舊坐在泥爐旁,低著頭,慢條斯理地削著那根越來越像梭鏢的木棍。刀刃刮過木頭的“沙沙”聲,與不遠處柴刀劈砍木柴的“咔嚓”聲,在這條死寂冰冷的陋巷里,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陳默沉默地劈砍著。每一刀落下,都傾注著身體里殘存的力量,也像是在劈砍著這冰冷世道加諸于身的枷鎖。汗水很快再次浸濕了他單薄的衣衫,在寒冷的空氣中蒸騰起微弱的白氣。肋下的傷痛隨著每一次發力而尖銳地提醒著他的存在,但他恍若未覺,只是機械地、兇狠地劈砍著。
老兵削木棍的動作,似乎隨著那有節奏的劈柴聲,變得更加平穩而悠長。他那張如同被風沙磨礪了千百年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在他渾濁眼角的余光掃過陳默那一次次揮刀、帶著某種近乎執拗狠勁的身影時,那眼底深處,一絲極淡、極難察覺的漣漪,如同古井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悄然蕩開,隨即又歸于深沉的平靜。
柴刀劈砍木柴的“咔嚓”聲,在狹小的柴棚里單調地重復著。陳默赤裸的上半身早已被汗水和木屑沾滿,虬結的肌肉隨著每一次發力而繃緊、舒張,在昏暗中勾勒出充滿力量的線條。肋下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舊傷疤痕,在劇烈的動作下隱隱泛著暗紅,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灼痛感,但他只是緊抿著唇,將所有的痛楚都化作更兇悍的劈砍力道。
老兵不知何時已削好了那根木棍。頂端尖銳如矛,通體光滑筆直。他用枯瘦的手指緩緩摩挲著鋒利的尖端,渾濁的目光卻越過跳躍的微弱爐火,落在柴棚里那個沉默揮汗的身影上。那眼神里沒有了審視,也沒有了之前的銳利,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復雜。像是在看一面蒙塵的舊盾牌,又像是在看一塊尚未開鋒卻已飽經錘打的粗鐵。
終于,陳默劈完了最后一根粗柴。他將那些劈好的、粗細還算均勻的木柴整齊地碼放在柴棚一角,堆起一座小小的柴垛。放下那柄沉重的舊柴刀,他扶著冰冷的土墻喘息了片刻,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柴棚。寒風一吹,濕透的汗水帶來刺骨的冰涼。
他沒有走向那樹墩凳子,而是徑直走向屋角那個半人高的粗陶大水缸。缸口邊緣結著一圈薄冰,里面只剩淺淺的一層渾濁水底。旁邊放著一對同樣老舊、邊緣破損的木桶和一根磨得發亮的扁擔。
陳默挑起木桶,走向巷子更深處。那里有一口公用的水井,是這片棚戶區唯一的水源。井沿的石頭被磨得光滑無比,結著厚厚的冰殼。轆轤的繩索也凍得硬邦邦的。
老兵依舊坐在原地,仿佛一尊沉默的石雕,只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根尖銳的木棍。
時間在冰冷的空氣中緩慢流逝。陋巷深處傳來轆轤轉動時艱澀的“吱嘎”聲,木桶撞擊井壁的悶響,還有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陳默回來了。他挑著滿滿兩桶水,每一步都踩得腳下的薄冰碎裂作響。沉重的扁擔壓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肌肉塊塊墳起,汗水混合著挑水時濺上的冰水,順著他起伏的脊背流淌下來。他走到水缸邊,小心地將兩桶水倒入缸中。清水撞擊著缸壁,發出嘩啦的聲響。如此反復,直到冰冷刺骨的井水終于漫過了水缸的大半。
做完這一切,陳默放下扁擔和水桶,胸膛劇烈起伏,白色的霧氣在口鼻前急促地噴吐著。冰冷的井水浸濕了他的褲腿和草鞋,寒意直透骨髓。他站在那兒,像一尊剛從冰河里撈出來的石像,等待著下一步的指令,或者驅逐。
老兵終于動了。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因肢體殘缺而特有的滯澀感,那截硬木假肢敲擊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篤、篤”的輕響。他沒有看陳默,佝僂著背,慢慢挪到小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前,伸手推開了一條縫隙。
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劣質煙草、陳舊汗味和草藥氣息的味道從門內涌出。
老兵側過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渾濁的目光第一次平靜地、毫無波瀾地落在陳默身上,如同看著一件完成了交易的貨物。
“墻角,草席。”他用那沙啞的聲音,吐出四個字。
陳默緊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絲。他沒有說話,沉默地邁開腳步,帶著一身汗水和冰水的寒氣,走進了那低矮、昏暗、氣味混雜的土屋。
門在他身后被老兵輕輕掩上,隔絕了外面呼嘯的寒風。
屋內光線極其昏暗,只有門縫和破窗紙透進一點幽微的天光。空氣渾濁,卻奇異地比外面多了一絲人煙聚集的微弱暖意。陳默的目光快速掃過狹窄的空間:一張破板床,一個缺腿用磚頭墊著的矮柜,墻上掛著一張邊緣磨損、看不清原貌的舊皮子,還有幾件簡陋的炊具堆在角落。靠近門邊的墻角,果然鋪著一張破舊的草席,上面胡亂堆著些干草。
這就是他暫時的棲身之所了。一個冰冷的墻角,一張破草席。代價是劈柴、挑水,以及…活下去。
陳默走到墻角,卸下肩頭無形的重擔般,緩緩坐倒在干硬的草席上。身體各處積累的疲憊和傷痛如同潮水般瞬間涌上,他靠著冰冷的土墻,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體內那股灼熱的氣流似乎也耗盡了力量,在經脈中緩緩流淌,帶來一種深沉的疲憊感。
屋外,寒風依舊在陋巷中嗚咽穿行,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老兵佝僂的身影重新坐回泥爐旁的小馬扎上,將那根削得極其尖銳的木棍,隨手插在了柴棚一根支撐柱子的縫隙里,尖端斜斜地指向巷口的方向,在昏暗中泛著一點冷硬的微光。
他拿起那把小小的柴刀,又從腳邊拿起一根新的、更粗一些的木棍,慢悠悠地削了起來。刀刃刮過木頭,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陋巷里,如同某種亙古不變的韻律。渾濁的目光投向巷口,投向更遠處那片被龐大城市陰影籠罩的方向,深不見底。
爐火跳躍,映著老兵臉上刀刻般的皺紋,也映著柴棚柱子上那根斜指巷口的尖銳木梭。他削木棍的動作一絲不亂,沙沙的聲響在寒風里顯得格外清晰。低矮的土坯小屋內,陳默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土墻,坐在鋪滿干草的破席上。身體每一寸肌肉都叫囂著酸脹與疲憊,肋下舊傷的刺痛在短暫的歇息后反而更加鮮明地灼燒著神經。他緩緩睜開眼,適應著屋內濃重的昏暗。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墻壁,在那張邊緣磨損的舊皮子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被墻角堆疊的陰影吸引。
那里,斜倚著土墻,立著一件用粗麻布包裹著的長條狀物件。麻布很舊,沾滿了灰塵和油污,卻裹得嚴嚴實實,只在末端露出一點幽暗的色澤——非金非木,沉凝厚重,像是某種金屬。布匹包裹的形狀,隱約透出筆直而銳利的輪廓。旁邊,還隨意地靠著一面蒙塵的圓盾,邊緣坑洼,中心一道深刻的凹痕觸目驚心。
陳默的目光在那布裹的長條和殘破的盾牌上停頓了片刻。沒有好奇,只有一種冰冷的了然。這老兵,果然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這些蒙塵的舊物,無聲地訴說著主人過往的崢嶸與血腥。他收回目光,重新閉上眼,將心神沉入體內。那奔流不息、如同熔巖般灼熱的氣流,在疲憊的經脈中緩緩流淌,每一次運轉都帶來撕裂般的脹痛,卻又蘊含著難以言喻的力量感。這力量,是他在這個冰冷世界唯一的依仗。
屋外,寒風卷過巷子,發出嗚咽般的哨音。老兵削木棍的沙沙聲不知何時停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驀地——
“呼!”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陋巷的寧靜!聲音凄厲短促,如同毒蛇出洞前的嘶鳴!
陳默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黑暗中,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身體的本能快過思維,他幾乎是彈射般從草席上暴起,脊背瞬間弓起,雙拳緊握,體內那灼熱的氣流應激般轟然加速奔涌!肋下的舊傷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牽動,劇痛如同閃電劈過神經,但他硬生生將這痛哼壓在了喉嚨深處。全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致,所有的感官提升到極限,死死鎖定了那扇破舊的木門。
門外,風聲依舊嗚咽。
預想中的撞擊、破門而入的殺機,并未發生。
只有一片死寂。
時間仿佛凝固了。陳默維持著蓄勢待發的姿態,如同繃緊的弓弦,汗水無聲地從鬢角滑落。他屏住呼吸,凝神細聽。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屋外嗚咽的風聲,再無其他異響。剛才那聲尖銳的破空,仿佛只是一個幻覺。
緊繃的神經緩緩松弛下來,但陳默眼中的警惕沒有絲毫減少。不是幻覺!那聲音太真切了!是試探?警告?還是…黑魚幫的鼻子,已經嗅到了這里?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極其輕微的、硬物摩擦地面的“篤”聲。是老兵那截硬木假肢的聲音。接著,是那沙啞低沉、如同砂石摩擦的嗓音,隔著薄薄的木門板,清晰地傳了進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冷漠:
“該來的,躲不過。”
“睡吧。”
四個字,如同冰水澆頭。
陳默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他慢慢坐回冰冷的草席上,背脊重新靠上同樣冰冷的土墻。他側過頭,目光穿透門板的縫隙,投向屋外。
泥爐里最后一點微弱的炭火余燼,在寒風中掙扎著明滅,映照著老兵佝僂而模糊的側影。那身影一動不動,如同融入夜色的一塊磐石。在更靠近門廊陰影的地方,那根剛剛削好、頂端尖銳如矛的木梭,不知何時已被老兵握在了手中。粗糙的手指正緩緩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冰冷的尖端。
陳默收回目光,重新閉上眼。黑暗中,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臟沉重而緩慢的搏動,也“聽”到了體內那股灼熱氣流奔涌時發出的無聲咆哮。老兵那句“該來的,躲不過”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了他意識深處。
他不再試圖放松,而是將心神沉入《混元先天功》那殘破而艱澀的運功路線。灼熱的氣流在意志的強行引導下,艱難地沖刷著閉塞的經脈,帶來撕裂般的痛苦,卻也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和力量感。黑暗中,他的呼吸逐漸變得悠長而深沉,如同冬眠的兇獸,蟄伏著,等待著。
陋巷深處,風聲嗚咽,卷過柴棚柱子縫隙里那根斜指巷口的尖銳木梭,發出低沉的哨音,如同死神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