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傳來父親沙啞的聲音：“買到了嗎？“我捏著剛取出的兩張淺藍色車票，票面上“無座“兩個黑體字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只有站票了?！拔倚÷曊f，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票面粗糙的邊緣。

電話線里傳來農忙的背景音——金屬碰撞聲、柴油機的轟鳴。父親沉默了幾秒，那沉默像一條細細的棉線，勒得我喉嚨發緊。

“能買到就行。“最終他說，聲音里帶著我熟悉的平靜，“我出門都是站票。“

掛掉電話后，我站在售票大廳的玻璃門前，看著自己的倒影。十八歲的臉，眼睛里還閃著對遠方的期待與不安。H市，那個在地圖上只有針尖大小的圓點，即將成為我未來四年的歸宿。

出發前的夜晚，母親把我的行李檢查了三遍。她往編織袋的縫隙里塞進很多吃的：“路上餓了就吃。“父親則蹲在院子里修我的行李箱輪子，月光下，他花白的頭頂像落了一層薄霜。

“H市比省城還遠些。“母親邊疊衣服邊說，聲音飄在夏末悶熱的空氣里。父親沒搭話，只是把修好的箱子推過來時，我看到他掌心被螺絲刀硌出的紅印。

清晨的火車站彌漫著泡面和汗水的味道。父親背著足有半人高的編織袋走在前頭，那是我全部的家當——母親新彈的棉花被、印著牡丹花的塑料臉盆、一摞包著報紙的咸鴨蛋。袋子壓得他肩膀傾斜，遠看像棵被風吹歪的樹。

綠皮火車進站時噴出滾滾白煙。父親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讓我吃痛。我們被人流推搡著向前，他的后背成了我的盾牌，隔開了所有擁擠與慌亂。上車時，他先把行李拋進車廂，然后幾乎是把我拎了上去，就像小時候把我抱上拖拉機那樣。

K字頭的綠皮車像個移動的蒸籠。父親把行李塞到座位底下，領我站在兩節車廂連接處。那里有扇可以打開的窗戶，熱風裹挾著煤灰灌進來，卻比車廂里清爽許多。他讓我靠在相對干凈的廂壁上，自己站在外側，用身體為我圈出一小塊空間。

“餓不餓？“車開動后不久，父親就從編織袋里摸出個蘋果。那是母親起早趕早市買的，個頭不大但很甜。我咬了一口，汁水順著下巴流下來，父親用拇指幫我抹去，那粗糙的觸感讓我想起小時候他給我擦臉的樣子。

上午十點，車廂里漸漸安靜下來。站著的人以各種奇怪的姿勢打盹。父親從袋子里掏出個塑料袋鋪在地上讓我坐，自己則靠在車門上，隨著車廂的晃動輕輕搖晃。陽光透過臟兮兮的車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H市有個礦區?！案赣H突然說，“之前還有鋼廠呢?！斑@是他上車以來說的最長一句話。我點點頭，知道這是他含蓄的表達——在陌生的城市，我們還有個遠親。

火車晚點一小時到達H市。出站口的鐵柵欄銹跡斑斑，地上到處是痰跡和煙頭。父親緊攥著我的錄取通知書，像握著什么珍貴的通關文牒。看到學校接站的紅色橫幅時，他眼睛一亮，拉著我快步走去，行李在他背上晃蕩，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去學校的路上，大巴穿過H市的街道。窗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經過一片低矮的平房區時，父親忽然說：“這邊不大新呀?！斑@話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塊石頭沉進我心里。

宿舍是由舊教室改的，十張鐵架床排成兩列。父親蹲在地上幫我鋪床單，動作笨拙卻認真。他抖開母親新縫的被子時，棉布揚起細小的灰塵，在陽光中飛舞。鄰床的同學家長遞來香煙，父親擺擺手：“不抽不抽?！翱晌抑浪裨缭谡九_上還抽過一支。

中午在學校后門的小飯館，父親點了當地特色的燒餅。他把自己那份也推給我：“多吃點。“燒餅很硬，我吃了半個就飽了，他卻堅持又買了兩個打包。“晚上餓了吃?！八f著，用報紙仔細包好，塞進我的書包側袋。

辦完所有手續，父親突然變得沉默。我們在宿舍樓下站了很久，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拍我的肩：“缺錢了打電話。爸爸走啦?！叭缓筠D身就走，背影很快消失在林蔭道的拐角。

我追出去時，看見他正擠上一輛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窗很臟，但他的藍條紋襯衫依然醒目。車啟動的瞬間，他好像回頭望了一眼，又好像沒有。陽光刺得我眼睛發酸，有什么溫熱的東西順著臉頰流下來。

后來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父親回家后整晚沒說話。半夜她醒來，發現他坐在院子里抽煙，煙頭的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你爸說那地方太破了，“母親模仿著父親的語氣，“比咱老家還差，娃得多受苦?！?

如今每次出差，我都會在高鐵上想起那趟綠皮車。現在的火車座位寬敞舒適，卻再沒有人用身體為我隔出一方天地。父親走后，不知道那張泛黃的站票——印著“無座“兩個字的站票去了何方，它承載了父親的守望。

有時夢見自己又回到那列火車上。父親站在車廂連接處，陽光透過他發黃的襯衫，能看見里面瘦削的輪廓。我想告訴他現在H市已經通了高鐵，想告訴他學校周圍建起了購物中心，但夢境總是戛然而止，只留下車輪與鐵軌撞擊的聲響，像永遠無法抵達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