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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再入香門

紹定二年,臨安城。

香門花會后第四日,沈懷瑾正在錦云樓一處偏廳,伏案寫著他新設計的“斷案流程圖”。這一切本是為了整理線索,然而——

“你這圖……怎么看著像茶樓點單流程?”蘇晚音站在他背后,嘴角微挑。

“這你不懂。”沈懷瑾一揮折扇,正色道:“這是現代……不,是我自創的《七步查案法》,可謂破局神技。”

蘇晚音忍笑不語。她當然不會去拆穿眼前這位“秀才先生”的荒謬邏輯。自從“香門毒影”案后,沈懷瑾已然成了臨安城坊間熱議的“奇案神算”。

錦云樓的廳外,陽光穿簾,茶香裊裊,樓下人聲鼎沸,正是風起云涌的日子。

然而……

門外卻忽然傳來一聲急促通報:“沈先生,有一位……香門來人求見。”

“香門?”蘇晚音和沈懷瑾對視一眼。

不多時,一名頭戴淺金面紗的女子款款而入,她步履輕盈,卻帶著幾分肅殺氣息。女子自稱“香門弟子,沐瀾”。

“沈先生。”她拱手開口,聲音清潤,“香門令,望你三日內再赴香山,觀審‘香骨試煉’,否則香門將視你為棄信之人,斷絕往來。”

“香骨試煉?”沈懷瑾皺眉。

“香門規矩,凡外姓參與香案者,皆須過三試。”沐瀾一字一句,“前試‘香跡’,中試‘香骨’,后試‘香權’。你破香案,僅完成香跡一試。”

蘇晚音冷笑:“你們香門的規矩當圣旨寫在天上?他救了你們,還要你們審?”

沐瀾垂眸,不卑不亢道:“香門不欠情,只講規。”

“有趣。”沈懷瑾拎起腰間香囊,掂了掂,“那便去走一遭。”

香山道上,秋意漸濃,金風細細。

香門重開山門,天光灑落之際,一道蒼老卻清朗的聲音在山門處響起:

“沈懷瑾,觀你香法不俗,今起行香骨一試。”

這聲音來者,乃是香門三長老“冷老香”。他身形佝僂,目光卻炯然。

所謂“香骨”,乃是香門中極其古怪的一道試煉,名曰:“辨香識骨”。

試煉分三關:

香棺問骨:于香棺中辨識死者身份;

焚香對影:從香影中辨骨主之因果;

百香奪魄:十香迷陣中找出真魄骨香主。

“三關七香,錯一則棄。”香門規矩森嚴,旁人早已屏息。

第一關:香棺問骨

香棺橫陳,內置三具白骨,僅留香囊隨身。

“你只有一炷香時間。”冷老香抬手。

沈懷瑾彎腰查看。他瞥一眼香囊——陳年麝香、一線斷絲、青楓葉邊緣隱黃……

他喃喃自語:“第一個,是讀書人,常年病弱,冬日縫衣,一線斷絲即為佐證。”

“第二個,香囊上有針腳,女子用香,且為右撇,手法極細,怕是閨中養女。”

“第三具,麝香刺鼻,微混檀香,明顯用力掩蓋味道……此人,有罪。”

“……死者為男子、內侍出身,麝香掩氣,欲遮罪氣。”他一指骨首,“此骨,殺人者也。”

“判定,完成。”他拱手一禮。

冷老香一愣,隨即輕撫長須:“很好,果然非池中物。”

第二關:焚香對影

密室一方,掛著三幅殘畫,畫中隱隱見黑影輪廓。

沈懷瑾取香,點燃一炷“殘影香”,畫中線條忽而浮動。

“此香以骨火燃之,能顯骨主生前執念。”冷老香語氣帶試探,“你需指出每副影畫背后因果。”

沈懷瑾緩步前行。

第一副:一男子執筆,反復畫一張少女容貌,神情哀戚。

第二副:一老婦拈香,眼含怒意,畫紙卻燒毀一角。

第三副:一青年持劍,背后卻立著一面戰鼓,似聽而不聞。

“第一副,男子畫女子……畫不止,是執念未消,想必是求不得。”

“第二副,老婦拈香,卻燒其紙……應是子女悖逆,求香滅孽。”

“第三副,持劍而不戰,是內戰心魔之人……骨主,是逃兵。”

他說完,冷老香久久不語。

“很好……”他深深點頭,“通過。”

第三關:百香奪魄

這第三關卻最奇特。

沈懷瑾被引入一間密室,密室百燈齊焚,百香齊發,分不清方向,也分不清真假。

“你只需找到‘魂魄香’,拔之,即為破陣。”

香氣撲面,濃烈中又縹緲,沈懷瑾只覺頭昏眼花。

他強壓暈眩,閉目感知。腦海中,不覺回想起過去數案之中——死者留香、案中埋香、證物藏香……種種香線,竟似在腦海中結成一張巨網。

他猛地睜眼:“第七排,第三炷,‘魂魄香’乃反燃之香,其氣逆走,香頭朝里!”

他沖上前,一把拔起香枝。

轟——!

百香齊熄,屋中燈暗。

“恭喜你。”冷老香親自走來,聲音帶著欣賞,“三試皆過。”

香門弟子紛紛俯身行禮:“恭迎香判入座。”

“香判?”沈懷瑾皺眉。

“你既已破香案,又過三試,今日起,封為外門香判。”

“從今以后,你既不屬我香門,又不可棄我香門。若天下再有香案,必由你斷。”

沈懷瑾:“……”

蘇晚音走了上來,看著他被眾人簇擁,低聲笑道:“沈香判,往后日子,可不清靜了。”

香門外門香判,這一身份落下,仿若將沈懷瑾從“游方說書人”一躍封為“天下香案共主”。

可這“好事”還沒捂熱呢,第二日,麻煩便找上門來。

臨安城內“雨香齋”發生命案,一位城中富商李金斗之妻夜間中毒身亡,而案發現場卻香氣四溢,檀香、龍涎、白芷……竟好似香粉鋪爆炸現場,混合得讓人連鼻子都起疹子。

案子匪夷所思,仵作與捕快都頭疼不已。

結果案子竟被貼上“疑涉香案”標識,被直接送到了香門,香門當然不敢自斷,轉手一丟,直接送到了新晉“外門香判”沈懷瑾手中。

沈懷瑾看著桌上文書,翻了兩頁,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臨安百姓真講衛生,連謀殺都要先噴香水。”他捏著鼻子嘟囔。

“你當這是法醫氣味實驗?”蘇晚音在一旁忍笑,“香門這‘香判’身份看似威風,其實就差把‘替人擦屁股’四個字寫臉上。”

“那我要不要學狗叫兩聲顯得更專業?”沈懷瑾拍案而起,“走,現場看看去。”

雨香齋位于清河坊口,原是制香兼售香老字號,富商李金斗入贅之后便大肆翻修,一時香名遠播。

可如今店門緊閉,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沈懷瑾掀開門簾進屋,首先就被一股混合香味嗆得連連咳嗽。

“這是兇手,還是調香師練手失敗?”他連打噴嚏,“這誰聞了不瘋。”

蘇晚音遞過來一方手帕,他這才勉強捂住鼻子繼續往里走。

屋內主臥,一個身著錦裙的女子倒臥榻上,面如金紙,嘴唇發青。

“死者李金斗妻沈蕓齡,死于昨夜子時,房門緊閉,仆人說夫君出門未歸。床榻旁落有香囊一枚,捏碎后香氣刺鼻。”香門一名弟子低聲說著。

沈懷瑾接過香囊一嗅,神色凝重。

“這是‘香引’,用來掩蓋其他毒香的存在。”他說著,在地板一角取下一塊斷裂的香塊,用鑷子夾出一縷碎粉。

“紫金草末……竟然加了紫金草,混在合歡香中,做成致幻劑。”

“合歡香應催情入夢,紫金草卻可引發癲厥。若死者本體有病根,則易誘發呼吸性中毒。”

他站起身,手指劃過案幾上的香爐:“可這爐內……又燒了白芷、龍涎、檀香、麝香,幾乎是全城女眷常用香料。”

“兇手是個女人。”他忽然轉身,“且是——知香識香之人。”

房中搜查完畢,沈懷瑾轉頭去查后廚與內院。

廚房中,他意外發現一枚銅質香印,上刻“香”字下隱“蕓”字。

他將香印舉給蘇晚音看:“沈蕓齡有私制香方,她不是尋常閨閣。”

“這香印形制偏方,且壓香泥方式是中原罕見的‘雙滾式’,多見于西南一帶。”蘇晚音皺眉,“難道她不是地道的臨安人?”

沈懷瑾笑:“臨安人多南遷客,她出身哪兒不好說,但這香方,不簡單。”

更妙的是,在沈蕓齡的梳妝臺下方暗格,他們還發現一疊手抄香譜,最后一頁寫著一句話:

“他若不負我,我必香骨留情;他若負我,我香毒一生。”

“這是遺書?”蘇晚音皺眉。

“不,是預謀。”沈懷瑾眼神一寒,“她預料到有一日會香毒復仇。”

“你懷疑她不是被殺,而是……自殺?”蘇晚音大吃一驚。

“自香而亡,確為可能。”沈懷瑾點頭,“但若她要復仇,為何殺自己?”

他沉吟一陣,忽然道:“把她夫君李金斗找來。”

李金斗到場時,一臉悲切,眼眶紅腫,仿佛真是深情丈夫。

可沈懷瑾一問:“昨夜你在哪?”

“我、我……我與表親聚飲,在湖心亭至丑時。”

“有誰可證?”

“表親秦三,侍女桃兒都在。”

“那你夫人沈蕓齡近來是否異常?”

李金斗沉默半晌:“她近日怪夢頻繁,說有人入夢索命,我勸她多安神香靜養,她便閉門不出。”

“夢中之人,可是你前妻?”

李金斗臉色一白:“大人何出此言?”

沈懷瑾冷笑:“因為她香譜中,有一頁夾著你前妻的畫像。”

沈懷瑾將畫像從袖中抽出,攤于案幾之上。畫像紙張泛黃,描繪著一位面容端秀、眉眼帶笑的女子,裝束卻是五年前的流行樣式,昭然已故之人。

李金斗瞳孔微縮,手一顫,幾乎扶不住桌角。

“這……這是李氏,已故三年。”他聲音顫抖,“我夫人為何會藏著她的畫像?”

“你自己心里沒點數?”沈懷瑾淡淡地道,“她生前是否與你有嫌隙?是否疑你另有所圖?”

蘇晚音不動聲色地問:“你前妻的死,有無可疑之處?”

李金斗沉默了許久,才低聲說:“她暴病而亡,說是舊疾復發……”

沈懷瑾卻站起身:“既如此,便請仵作調卷,查你前妻尸格與沈蕓齡死狀是否一致。”

“你什么意思?”李金斗聲音拔高,眼神飄忽。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比我清楚。”

沈懷瑾的語氣不急不緩,“你前妻之死,我尚且不議;但你娶沈蕓齡之后,她日日閉門調香,既無社交,亦不理政務,為何忽然留下此等遺言,又選在你外出那一夜香毒而亡?”

“若是自殺,理由太輕;若是他殺,你的嫌疑就大得不得了。”

就在此時,外頭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名香門弟子急匆匆走進來,手中拿著一方香囊和小盒。

“沈香判!剛在后院地窖中搜得此物,香囊里殘留的粉末,經檢香,是‘離魂香’變方!”

沈懷瑾眼睛一亮:“離魂香?”

“是的。原是助眠之香,配以地膽草、沉香屑,若加入微量紫金草,則可致人入幻境迷亂。”

“這就是致命香?”蘇晚音問。

“不是。”沈懷瑾搖頭,“這只是誘香。真正殺人之香,應藏于她常用的那一爐檀香之中。”

他翻開香譜,逐頁比對,終于在角落中找到了記錄:“此方名為‘鎖夢沉香’,每三息加重幻象,至第九息,則心肺痙攣致死。”

“但——”他敲著案卷,“此方乃雙人香方,一人為香引,一人為香器,二人同時吸入才會毒發致命。”

“蕓齡死了,那另一人呢?”

眾人嘩然。

“她不可能自己殺自己,又殺別人。”蘇晚音道。

“所以我才說,這是局。”沈懷瑾緩緩地說,“蕓齡或許是知情人,但非兇手。”

“她或許知道自己的命被人設計,但她留下的‘遺書’不是給外人看的,而是——留給某一個她信不過的人。”

他轉頭,看著站在角落中的那名婢女:“桃兒姑娘,從你身上開始說起吧。”

那婢女桃兒聞言,渾身一抖,連連后退,跪倒在地。

“大人饒命!奴婢只是一時糊涂,是老爺吩咐我——”

“住口!”李金斗驚怒交加,“你胡說什么!”

“胡說?”沈懷瑾冷冷一笑,“你讓桃兒每日換香,在香中調入鎖夢沉香;你故意外出,讓她動手;你又安排她在死后第一時間通風報信,偽造不在場證明。”

“你心里明白,蕓齡早晚會發現香料異狀,因此設局制造‘自殺’現場,卻沒想到她提前留下線索。”

“你以為香毒不會留下痕跡,但你忘了,這世上還有我這種人。”

李金斗面色煞白,猛地撲向桃兒:“你個賤人,都是你泄密——”

“來人,收押!”蘇晚音喝道。

捕快撲上前,將李金斗死死壓住。

李金斗掙扎怒吼:“她死了又如何?她配管我?一個制香的女人罷了,我給她榮華富貴,她還不知足!”

沈懷瑾低聲道:“你一心圖謀香方,又殺妻騙名,香門得之為恥,沈蕓齡死得雖悲,卻死得有尊嚴。”

案子水落石出,香門將此事公文回報臨安府,震動城中。

而沈懷瑾,也真正奠定了他“香判”的名聲,香門之中上下皆驚,竟然真讓一個外門寒門書生,破出如此“香殺”奇案。

但他本人,卻依舊不見歡顏。

夜中,蘇晚音拎著酒壺來到他的屋前。

“怎么,破案了,不開心?”

沈懷瑾搖頭:“只是覺得,殺人用香,也太過可惜。”

“可你不是說,香也能救人?”蘇晚音輕聲問。

“是啊。”沈懷瑾端起酒杯,“但如今看見香殺之術,我只覺,南宋百姓,日子實苦,能活著已不易。”

他仰頭一飲而盡,笑意浮現:“下一個案子,能不能別這么香?”

蘇晚音失笑:“我倒希望,下一個案子,更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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