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午后便開始下,臨安的天空灰壓壓如積墨沉紙,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
東市口的鐘樓下,沈懷瑾站在傘下,望著街角斜對面的“天喜香鋪”,目光靜如深潭。
“你說……這間鋪子,真的就是‘香門’余脈?”
蘇晚音收起油紙傘,望著那座磚木結構的香鋪,眼中略有疑色:“鋪主叫程雪蓮,孤女,十年前自西南香道世家而來,號稱能制百香斷百疾,在城中頗有名氣。”
“百香斷疾……”沈懷瑾低聲重復,忽地一笑,“你不覺得,和我們最近遇上的‘百香引魂’、‘魂香奪魄’,是不是有些呼應?”
“你懷疑她?”
“我懷疑所有看起來‘太干凈’的人。”
“真不愧是懷瑾哥哥啊,”點點從斗篷下冒頭,手里拎著一根糖葫蘆,“香鋪我查過啦,最近兩月進貨的麝香、蘇合香、檀香都正常,就是多了一味……燈草灰。”
“燈草灰?”蘇晚音一愣,“不是點燈用的嗎?”
沈懷瑾眉頭輕挑:“錯。若是混入九轉香粉中,正是古籍中‘續命香’的關鍵成分之一。”
“續命香?”
“借魂補命,用生魂熏活死人。民間早失傳,卻在西南香門被當秘術傳承,后被官府明令禁止。”
蘇晚音低聲一嘆:“我們可能真的碰上一個香門遺孤了。”
“走吧,是時候見見這位‘雪蓮姑娘’了。”
“天喜香鋪”內,香霧繚繞,一位著素衣的女子正坐在爐邊調香。她面容嫻靜,眉眼冷淡,纖指翻轉之間,香材落入爐中,香氣如泉水漫出,帶著淡淡橙花味。
“沈公子與蘇姑娘,早便聽聞二位大名。”她微微頷首,聲音溫和中透著一種壓得極低的克制,“今日登門,不知所為何事?”
沈懷瑾掃了一眼四周:“貴鋪香材名貴,香品極佳,卻為何無人聞香試味?”
雪蓮平靜道:“今日關門謝客,是為亡姐熬香送魂。”
“原來姑娘有姐?”
“半月前亡故于舟中,病發暴斃,尸未見傷。”
沈懷瑾的目光微動,卻未追問,隨即道:“我們近日追查一起與香毒有關的舊案,聞得姑娘香藝精妙,想請教一二。”
“若為破案,雪蓮自當竭力。”
“那我便開門見山。”沈懷瑾目光沉定,“你可聽說過‘魂香三鎖’?”
雪蓮指尖一頓,爐中火焰輕跳。
“未曾。”
蘇晚音輕聲道:“你剛才用了燈草灰。古方‘續命香’便是以燈草灰為引,九香為骨,制成‘招魂香’。”
“方中藥材,皆市中所得。”雪蓮抬眸,眼神毫無波瀾,“既非官藥,亦無禁忌,敢問公子此言,意欲何指?”
沈懷瑾笑了笑:“我只是覺得,若有人能煉出那種‘令人死而復醒、又瘋魔斷魂’的香,非你莫屬。”
空氣一瞬間安靜下來。
屋外風雨交加,雨聲落地宛如鼓鳴。
雪蓮緩緩站起身,身姿柔弱如柳,卻忽然轉身,打開了香鋪后堂的門:“既然公子懷疑,不如一觀我煉香之室。”
沈懷瑾微微一愣,隨即跟上。
香室幽暗,燭火昏黃,墻壁上懸著一排排香方藥譜,木架上則堆滿干香草、琥珀末、麝香渣等異香原材。
“這些,是我姐留下的。”雪蓮低聲,“她臨終前告知我,若有人再問‘魂香’,就將這封信交給他。”
她取出一封殘舊信箋,遞給沈懷瑾。
信中字跡飛揚,卻筆力驚人:
“天香三鎖,魂牽夢引;若君持鑰,可尋我骨。謹記——月落西嶺,第三鎖開。”
沈懷瑾目光沉重:“你姐……是香門余脈?”
雪蓮點頭,眼角似有淚意。
“她一直在躲……那些曾與她同門之人,現在已然死絕,只剩‘第三鎖’未解。她死前與我言,說此路非人能走,若走,必血雨腥風。”
屋外風更緊,雨聲如泣如訴。
蘇晚音默然望著香爐,忽道:“你剛剛說,她是死在船上?”
“對。”
“可是她不是臨安人么?為何死在城外水路?”
“……她怕香毒發作時傷人,便每月初一躲入舟中封閉調息。誰知那天……”雪蓮低頭拭淚。
沈懷瑾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亂緒:“謝謝你,程姑娘。若無你姐之信,我們恐怕至今還未察覺‘第三鎖’的真正所在。”
“你們要去?”雪蓮望著他,眼中有一絲莫名情緒。
“必須去。”沈懷瑾將信折好,“哪怕魂歸無路,我們也得走完這條香引之路。”
“你不會回來了。”
“那也得走。”
外頭雷聲乍響,一道驚雷劈下,將城南塔頂震得微晃。
沈懷瑾轉身走出香室,蘇晚音撐傘隨之而行。
身后,雪蓮倚在門邊,望著雨幕中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喃喃低語:
“若你真能破‘第三鎖’,便可為他全家……報仇了。”
雨勢如傾,打在香鋪的窗紙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仿佛是老天爺也在為這封塵多年的舊案垂淚。
沈懷瑾與蘇晚音并肩走在青石街上,傘下擠著兩個人,顯得略有些擁擠。蘇晚音眉頭輕蹙,似乎在思索剛才的種種,而沈懷瑾則保持著一種奇妙的平靜,甚至帶著一點調皮的笑意。
“你笑什么?”蘇晚音側過臉。
“我在想……”沈懷瑾慢悠悠地道,“要是我能在雨中破三案,是否該在臨安設一‘雨案館’,專門接手陰雨天的離奇命案?”
蘇晚音翻了個白眼:“你要是再這樣嘴貧,小心天打雷劈。”
轟——!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震得街邊的石獅子都抖了三抖。
沈懷瑾縮了縮脖子:“好嘛,這老天爺果然聽話。”
兩人一路交談間,已走至臨安府學東側的舊檔案閣。
這里曾是官府儲存舊案卷宗之地,后來荒廢多年,現已雜草叢生,鐵鎖銹死。若不是沈懷瑾打探得知“第三鎖”可能隱藏與一樁二十年前的“香案”有關,他也不會深夜冒雨而來。
“我記得那案子叫‘五香女尸案’,案卷編號丙辰乙六。”沈懷瑾低聲念道。
“你背得也太熟了吧?”蘇晚音小聲。
“沒辦法,誰讓我在現代是個推理小說作家?”
“你不是法醫嗎?”
“我兼職很多。”沈懷瑾得意一笑,“不然你以為我靠什么養活自己,靠顏值嗎?”
“你這顏值……也就騙騙臨安的仵作小哥。”
“胡說,隔壁裁縫家小娘子夸我像臨安第一美男子。”
“她是眼神不好。”
“……”
兩人斗著嘴,已翻入了檔案閣后墻。
老鼠吱吱亂竄,蜘蛛網滿天飛舞,地面積水一寸厚,沈懷瑾抬腳就踩進一攤泥水,冷得一個激靈。
“早知道該讓點點來探路。”他低聲念叨。
“點點說她要吃湯團,讓你自便。”
“你們女人果然都是同伙。”
終于,二人在堆滿腐朽卷宗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份破舊的木匣,匣上用繁體篆書寫著:
“丙辰乙六·五香女尸”
“找到了。”
沈懷瑾正欲打開,忽然一陣香風襲來,隨風而來的還有極為細微的腳步聲。
兩人瞬間神經繃緊,蘇晚音緩緩抽出佩刀,沈懷瑾則摸出早已藏好的迷香球——雖然他自己也經常被這玩意兒薰得打噴嚏。
“誰?”蘇晚音喝道。
屋角黑影微動,一個瘦削的身影緩緩現身,披著雨衣,面色蒼白,眼神迷離。
“別動!”蘇晚音踏前一步,刀鋒指向對方。
“我……我來取那封信的……”那人嘴唇發紫,仿佛中毒一般,“我是……我是她弟弟……”
“她?誰?”
“程雪蓮。”
沈懷瑾眼神一凝,飛身一掌將那人推回,蘇晚音立刻將其擒下。
“中毒香。”沈懷瑾低聲,“你中了‘歸魂香’——香門遺毒!”
那人痛苦呻吟,指著卷宗匣子:“在……信在里面……快打開……否則她……她要殺我……”
沈懷瑾不再遲疑,打開木匣,見一封舊信嵌在底部石槽中。上書:
“月落西嶺,第三鎖開。香門舊日,血債未償。”
隨信附著一段地圖,標注著西嶺山崖下的“香骨臺”——傳說中香門煉魂之地。
蘇晚音沉聲道:“我們得走一趟。”
“走?現在?”沈懷瑾望著窗外的滂沱大雨,哆嗦了一下,“你瘋了?”
“這人若死,線索斷絕。”
“那你就說一聲,不要看我——你眼神一冷,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腿了。”
蘇晚音沒笑。
她將那中毒男子扶起,正色道:“懷瑾,這香門的秘密……或許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