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春雨微霽。
細雨如絲,打濕了街頭巷尾的紅燈油傘,也打濕了人心。街上酒肆客滿,茶館人聲鼎沸,百姓談論的,仍是三日前“竹巷鏡陣”的奇案傳聞。
有說是狐仙作祟,有言是江湖術士斗法,也有自稱親眼所見“紙人飛舞”、“鏡中人影重重”的——傳得比說書先生還玄乎。
而在這沸騰的浮世背后,沈懷瑾卻安靜地坐在“拂柳居”的小書閣中,手邊攤著一本泛黃的舊籍,旁邊點點趴在桌上咕噥了一句“不好玩”,又縮回袖中睡覺去了。
“懷瑾哥哥?!遍T口傳來一聲輕喚,是青蘿端著茶盤走進來,動作輕巧地將熱茶放在書案一角,又悄悄將他讀得入神時滴下的蠟油捻滅。
“你又熬了整晚沒睡吧。”青蘿嗔道,“再這樣,得英年早禿。”
“早禿我也認了?!鄙驊谚嗔巳嗵栄?,閉眼緩了一下,笑道,“不過你若真心疼我……不如今晚陪我一宿?”
“你、你說什么!”青蘿頓時滿臉通紅,一跺腳就要轉身。
沈懷瑾一把抓住她手腕:“我說的是一起抄書,別想歪了?!?
青蘿:“……”
“我有那么不正經嗎?”他笑得無比真誠。
“你有?!彼娌桓纳爻榛厥?,“我怕你不是想抄書,是想抄人?!?
“抄你才是?!彼p聲嘀咕了一句,換來她一記眼刀。
但這溫馨一幕很快被打破。
書閣外忽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沈公子在否?”一名黑衣少年匆匆闖進院子,正是臨安知府韓承節所派的小吏杜山。
“出什么事了?”沈懷瑾起身,收起桌上的舊書。
杜山氣喘吁吁:“出大事了……西市昨夜飛來一只紙鳶,直墜在韓府屋脊之上,紙鳶上,寫著血字……”
“寫了什么?”
杜山低聲道:“‘下一個,輪到你?!?
沈懷瑾眉頭一跳,旋即沉聲道:“帶我去。”
**
西市,韓府。
府門前已有錦衣衛把守,路邊圍觀百姓被驅離,唯有韓承節一人坐于堂中,面如寒霜,手中那張“血書紙鳶”被細細壓平,釘在案前。
紙鳶上字跡潦草,字字猩紅,如滴血狼毫筆,一看便知是故意恐嚇。
“你怎么看?”韓承節將紙鳶遞給沈懷瑾,神情頗為凝重。
沈懷瑾接過來仔細打量,又用銀針扎入紙張紋路,輕輕探嗅,喃喃道:
“不是血?!?
“嗯?”韓承節挑眉。
“是硝石混花汁?!彼穑澳7卵E,但為了不易腐爛,調過比例。此人不是真想嚇死你,而是想……傳話?!?
“什么意思?”
沈懷瑾將紙鳶翻轉,在內層疊縫之處,輕輕一挑,竟發現夾有一縷極細的紅線,紅線上串著數個拇指大小的金屬圓環,每個環上刻著不同圖案。
林昭言看了一眼,頓時臉色一變:“這是……‘風眼社’的信物!”
“什么來頭?”韓承節追問。
“風眼社?!绷终蜒缘吐暎澳藬的昵笆O一時的秘密組織,號稱‘觀風聽事,無所不知’。據說其成員皆為百工奇人、暗市鬼匠,傳言連朝廷要員的行蹤,他們都能提前三日知曉?!?
“他們不是已經被鎮壓了嗎?”
“那只是明面上的一部分?!鄙驊谚潇o分析,“真正的風眼社,從未真正消失。他們像影子一樣,潛伏在整個臨安的各行各業中,只要你身處其中……他們便可能早已看見你?!?
韓承節聽后沉默了許久,半晌才道:“這紙鳶的意義何在?”
“這是一個警告,也是一封邀請?!?
沈懷瑾緩緩地將紙鳶放下:
“他們想讓我……加入?!?
**
而在臨安西南,一處舊坊荒宅內。
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跪伏在地,身后是三名黑袍人,頭戴面具,身形瘦高如鬼。
“沈懷瑾未死?!泵婢呷说吐?,“你說他死在鏡陣中,可他如今仍在拂柳居抄書?!?
“我……我明明布置得萬無一失!”橫肉漢子顫聲道,“他怎么可能……”
“你失敗了。”
面具人揚手,一縷寒光閃過。
“唔……”
橫肉漢子慘叫未出便已倒地,一枚細如柳葉的飛刃插在他喉結。
面具人望向窗外,冷聲低語:
“若他是局中人……那就讓他試著破局?!?
“風眼社……等你很久了。”
風,吹過韓府的屋脊,殘留的紙鳶邊角翻動,像是在嘲諷。
沈懷瑾目光微凝,盯著那幾枚金屬圓環良久,忽而問韓承節:“近來可曾查辦過與‘風眼社’有關的案子?或是……有人曾舉報?”
韓承節沉吟片刻:“前月,有西山匠戶上書,說坊間有‘暗影商會’摻假銀錠、偷運兵械。我們查了一遭,倒是有幾處作坊有貓膩……可并無風眼社的明證。”
“那些匠戶如今何在?”
“或是回家,或是避禍外遷,只有一個叫‘楊延孫’的,還住在原坊?!?
沈懷瑾點頭:“派人暗中盯緊他,別驚動。”
韓承節皺眉:“你懷疑他是線索?”
“或者說,他是活著的……證人?!?
**
那夜,拂柳居后堂。
沈懷瑾獨自伏案,在一張絹帛上畫著紙鳶的構造圖,旁邊用朱筆圈出四處藏縫,一處圖案上刻有“七曜”之符,赫然是道門秘印,非普通匠人能為。
點點躺在架子上的榻榻米中,翻了個身:“你在瞎忙活什么啊,這風眼社難不成真盯上你了?”
“我覺得不是盯上,是考察?!鄙驊谚^也不抬。
“考察?”點點蹭地坐起來,眼睛一亮,“喲,那你可是走運了,傳說風眼社能讓你財源滾滾、敵人聞風喪膽、情人夜夜纏綿——”
“他們也會讓你朋友反目、上下不得安寧、整晚做夢見鬼。”沈懷瑾補完。
點點:“……這么會勸退你怎么不去勸衙門?”
“他們招惹的是我,不是韓承節。”
“你也知道啊!”點點咕噥,“那你還不趕緊搬家?”
“來不及了。”沈懷瑾嘆了口氣,“這局早就布下了,不是我想走就走得了。”
說完,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折疊得極巧的小紙,緩緩展開——竟是今日那枚紙鳶拆開后,縫隙中藏著的一幅小圖:圖中畫著一座巍峨高塔,塔上風鈴搖動,塔下人影交錯。
“這又是什么?”點點湊過來。
“西塔坊的‘望京塔’?!鄙驊谚?,“據說是臨安風眼社的初代聚點……”
他輕輕一笑:
“他們邀我赴會,我怎能不去?”
**
翌日,未時。
西塔坊,望京塔腳下,一家名為“醉芙蓉”的小茶館暗門微開。
沈懷瑾換上一身便裝,頭戴輕笠,孤身踏入茶館中。點點依舊藏在袖中,直嘀咕:“我要是你,早把韓承節帶來了。”
“他太正,不適合做這等事?!鄙驊谚_步不停,“我進風眼社,是為破它,不是成它?!?
茶館中煙霧繚繞,茶客稀少,一名白須老者在角落煮茶,見他入門,微微頷首,放下一枚木令。
沈懷瑾接過,翻開令牌——上面一面刻著“風”,一面刻著“目”。
“坐?!崩险哒惺质疽馑胱?
茶湯清亮,香味撲鼻。
“閣下是今代所招之‘判客’?!崩险呗_口,“敢問,何以自薦?”
沈懷瑾喝了一口茶,輕描淡寫道:“因為我想知道,風眼社到底在看誰。”
老者目光如電,沉聲問道:“若讓你看見了你不該看的,你……是否后悔?”
沈懷瑾目光清澈:“我若怕看,不如閉眼過完此生?!?
“好!”老者一拍桌案,“我風眼社不收懦夫,便收你這有膽氣的瘋子!”
說罷,掌中托起一只朱砂小瓶:“此中粉末,名為‘風紙香’。三日前紙鳶飛行,即靠此粉穿云破霧。此乃社中秘傳,你可將其帶回研用?!?
沈懷瑾心中凜然:“你們那張紙鳶,不是玩笑,是……邀我入門。”
“非也?!崩险吣抗馍铄?,“是第一道考驗?!?
“而第二道——在今夜子時,西塔之巔。”
**
深夜,望京塔樓上空,烏云翻卷,風聲獵獵。
沈懷瑾獨自一人登塔,身后是寂靜無人的石階,似乎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某種凝固之中。
子時三刻,一道低哨從樓頂傳來,緊接著三道人影從黑暗中躍出,將沈懷瑾團團圍住。
“這又是考驗?”沈懷瑾問。
“這是審判?!敝虚g那人沉聲道,“你若能接下我們三人聯手之術,便可入風眼之局。”
“若不能?”
“——滾。”
沈懷瑾一笑:“那我試試?!?
語罷,衣袖一揚,點點躥出,一記“毛團震”撲向最左邊那人!
“喵啊啊啊?。 ?
“喂你不講武德!”
“誰養的貓這么暴力——!”
三人猝不及防,竟然被一貓之力擊中要害,接連倒退。
沈懷瑾趁機一躍而上,手中袖箭連發,“叮叮當當”打在塔磚之上,借力騰挪,腳步如風,姿態瀟灑,頃刻間站上塔頂。
“我登頂了。”他整理衣襟,淡然開口。
那三人彼此對視,竟同時鼓掌大笑:“好!夠狠、夠賤、夠不要臉!這才是我們風眼社要的人才!”
沈懷瑾:“……”
“從今夜起,你是第七風目?!比她R聲,“代號:紙痕?!?
**
風吹紙動,塔下火燈點點。
而此時,韓承節卻在衙門中望著那張紙鳶復制圖沉思不語,身后蘇晚音緩步而來:
“你真放心讓他一個人去?”
韓承節淡淡一笑:“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那你我……算什么?”蘇晚音凝視他。
韓承節搖頭一笑:“我們啊,算是在他背后,鋪路埋釘的……‘同路人’?!?
蘇晚音不語,望向窗外。
紙鳶飛過城廓,掠過燈火,在夜空劃出一道金色軌跡。
風眼社的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