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失蹤的魚翅腥與救場的玉米甜味

  • 陳家館的味道拼圖
  • 聽唐風享晉韻
  • 5191字
  • 2025-07-03 13:37:09

凌晨三點的華埠,雪下得正緊,像被揉碎的鹽粒撒在勿街的石板路上。街燈的光暈里,雪花簌簌飄落,給陳家菜館的木門鑲上了一層薄冰。后廚的煤油燈忽明忽暗,照著瑪莎蹲在垃圾桶旁的身影,她的手指正摳著桶壁上殘留的魚翅碎渣——那些半透明的膠質還帶著點腥氣,是她半小時前親手倒進去的。

“真的……全扔了?”陳陽舉著煤油燈,燈罩上蒙著層薄灰,燈光晃得瑪莎的影子在斑駁的墻面上忽大忽小。垃圾桶是個銹跡斑斑的鐵皮桶,邊緣被老鼠啃出了幾個豁口,此刻里面的魚翅堆得像座小丘,邊緣沾著幾根灰黑色的鼠毛,是剛才雪地里竄進來的野鼠留下的。

瑪莎點點頭,眼淚砸在凍硬的瓷磚上,濺起細小的冰碴。她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毛衣,是陳陽去年淘汰給她的?!拔艺冶榱藘Σ厥?,連腌菜壇子底下都看了,沒有冰?!彼穆曇魩е耷?,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魚翅摸起來黏糊糊的,我怕壞了……老板說過,壞了的食材會砸招牌。”

她突然抓住陳陽的胳膊,指甲深深掐進他的皮肉里,力道大得像怕被丟下的孩子?!拔野职衷诓剪斂肆窒幢P子時,就因為扔掉變質的牛排被開除了?!爆斏难劬餄M是恐懼,“我不能丟工作,伊莎貝拉還等著我寄錢做手術,醫生說再湊不夠錢,她的心臟……”

陳陽掀開垃圾桶蓋,一股混雜著魚腥味和雪水的寒氣撲面而來,嗆得他皺緊了眉頭。他認得那些魚翅——是上周從唐人街干貨行訂的,每斤要價三十美元,夠瑪莎給妹妹寄半個月的醫藥費。干貨行的李老板當時還拍著胸脯說:“這是正宗的呂宋翅,泡發出來金黃金黃的,黃老板指定要這個?!?

“你呀……”陳陽想說“怎么這么傻”,卻看見瑪莎圍裙里露出的布偶。那是個巴掌大的布娃娃,穿著彩色刺繡裙,裙擺上繡著墨西哥國旗的綠、白、紅三色,是瑪莎妹妹伊莎貝拉親手繡的。此刻娃娃的裙角沾著點魚翅的膠質,像塊透明的傷疤,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街面上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響,是收垃圾的卡車碾過積雪。車輪壓過結冰的路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從街尾慢慢往這邊挪。陳陽猛地蓋上桶蓋,鐵皮碰撞的“哐當”聲在寂靜的凌晨格外刺耳?!翱欤“淹安氐胶箝T去,別讓收垃圾的看見!”

兩人抬著垃圾桶往后院挪,鐵皮桶邊緣的冰碴刮著陳陽的手,凍得他指尖發麻。瑪莎的力氣小,幾乎是被垃圾桶拖著走,棉鞋里灌進的積雪化成水,順著腳踝往下淌,襪子濕得像塊海綿。后院堆著些過冬的柴火,是陳阿福秋天劈的,碼得整整齊齊像堵墻,柴火堆上積的雪已經沒過腳踝。

陳陽把垃圾桶塞進柴火堆最里面,用麻袋蓋嚴實了,又往上面壓了塊青石磨盤——那是他爺爺從廣東帶來的,磨豆漿用的,盤沿還刻著“五谷豐登”四個字,現在倒成了藏東西的好幫手。“這樣就沒人能找到了。”他拍了拍手上的雪,呼出的白氣在眼前久久不散。

“藏這里……安全嗎?”瑪莎的聲音發顫,懷里的布偶被捏得變了形,娃娃的頭歪向一邊,像在無聲地看著他們。她總覺得這桶魚翅像顆定時炸彈,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炸得她一無所有。

“暫時安全,”陳陽拍掉手上的雪,“收垃圾的老莫眼睛不好,去年冬天把林嫂的腌菜壇子當垃圾收走,被罵了半個月,現在天黑了根本不敢往人家后院瞅?!彼粗斏瘍龅冒l紫的嘴唇,突然想起早上林嫂說的,“那墨西哥姑娘心善,總把午飯省給地鐵口的流浪漢,自己啃干面包,昨天我看見她手里的面包都長霉了?!?

回到后廚,瑪莎突然從柜子最底層翻出個藍布包,布包上繡著朵向日葵,是她媽媽臨走前給她縫的。解開布繩,里面是半袋玉米粉絲,粉絲的顏色是淡淡的金黃色,紋路里還沾著點玉米皮——是她上周用自己的工錢,從布魯克林的拉美超市買的,本來想做家鄉的玉米湯,給陳陽嘗嘗。

“我媽媽會用這個做‘素翅’,”她把粉絲倒在案板上,粉絲簌簌地落在木紋里,“在墨西哥,我們沒錢買魚翅,就用玉米做‘素翅’,放很多辣椒炒,我妹妹說比肉還香。”她的手指拂過粉絲,像在撫摸家鄉的玉米地。

陳陽盯著粉絲發愣。煤油燈的光落在粉絲上,泛著淡淡的金黃色,像極了他小時候在廣東鄉下,奶奶曬在竹竿上的玉米須。那時候奶奶總說:“玉米渾身都是寶,須能泡水,粒能做飯,磨成粉還能做餅,比大米實在。”

“你確定……能行?”他摸著案板上的鮑魚,那些鮑魚在冰水里泡了整夜,殼上的紋路清晰得能數清,邊緣微微卷起來,像被凍僵的耳朵。這是昨天剛從海鮮市場搶的,本來要留著給黃老板做“鮑汁扣遼參”,現在倒成了救急的食材。

“我試過!”瑪莎突然提高聲音,從圍裙口袋里掏出個錫紙包,里面是塊黑乎乎的東西,邊角還沾著點辣椒面?!扒疤煳彝低涤眠吔橇献龅?,放了點辣椒醬,你嘗嘗?!彼难劬镩W著期待的光,像個等著老師打分的學生。

陳陽捏起一小塊放進嘴里,先是玉米的甜,接著是鮑魚的鮮,最后一股辣椒的辛味猛地竄上來,辣得他直咳嗽,眼淚都快出來了,卻奇異地停不下來。粉絲的韌勁混著鮑魚的軟滑,在舌尖上纏纏繞繞,像把鈍刀子慢慢割著舌頭,卻越割越有滋味?!澳慵恿耸裁??”他抹了把嘴,辣出來的眼淚在眼角結了層薄冰。

“我家鄉的‘chipotle’(煙熏辣椒),”瑪莎眼里閃過點光,從柜子里拿出個玻璃罐,罐口用蠟封著,是她媽媽教的“保存香味的法子”。“我媽媽說,煙熏過的辣椒不沖,能襯出鮮味兒。在墨西哥,我們燉肉、炒菜都放,連玉米餅上都要抹兩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風卷著雪花拍打窗戶,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有人在外面哭。后院的柴火堆已經被雪埋了一半,青石磨盤上的雪積得像塊棉花糖。陳陽看著案板上的玉米粉絲,突然想起去年春節,他媽病重時,想吃碗魚翅羹,他沒錢買,就用粉絲加了點醬油糊弄,他媽卻吃得笑瞇瞇的,說“有你做的就香”。那天她還說:“過日子就像做菜,少了料就加點別的,總能吃出好味道。”

“干了!”陳陽往鍋里倒了勺豬油,油“滋滋”地冒起煙,在鍋底鋪開一層金黃。“鮑魚按老方子燉,粉絲就按你說的炒,多放辣椒——反正已經沒什么可輸的了。”

瑪莎的手還在抖,往粉絲里撒辣椒面時,紅色的粉末飄得滿灶臺都是,連煤油燈的玻璃罩上都落了一層。陳陽趕緊打開窗戶,雪風卷著辣椒面灌進來,嗆得兩人直打噴嚏?!奥c,”他笑著說,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點辣椒面,“等會兒黃老板來了,還以為咱們在做鞭炮呢?!?

瑪莎也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嘴角的梨渦里盛著煤油燈的光。她拿起鍋鏟,開始翻炒粉絲,動作雖然生澀,卻很認真,每一根粉絲都裹上了辣椒面,像穿上了紅色的新衣。“我媽媽說,做菜要用心,心誠了,不好的食材也能變成好味道。”

砂鍋里的鮑魚開始冒泡,湯面上浮著層厚厚的油花,是用老雞和火腿吊了整夜的。陳阿福總說:“鮑汁的鮮,全在吊湯的功夫,老雞要選三年以上的,火腿得是金華的,火還不能大,得像喂孩子似的慢慢熬?!爆F在砂鍋里的湯已經熬得像琥珀,濃稠得能掛在勺上。

瑪莎把炒好的粉絲倒進去,玉米的甜一下子融在湯里,像塊糖丟進了蜜罐。陳陽嘗了口,突然一拍大腿:“加勺米酒!我媽做紅燒肉總放,說能去腥味,還能讓甜味更透?!彼麖墓褡永锓鰝€陶壇,里面是去年泡的米酒,是陳阿福用廣東老家的法子釀的,酒精度不高,帶著股米香。

米酒倒進鍋里,“噗”地冒起團白霧,把兩人的臉熏得紅紅的?,斏粗愱柼聿竦谋秤埃鸸庠谒樕咸鴦樱阉挠白永煤荛L?!暗任颐妹貌『昧?,我讓她給你寄墨西哥的‘mole’(巧克力辣椒醬),”她突然說,聲音輕輕的,“我媽媽說,巧克力能讓辣味變溫柔,就像……就像雪落在火上,不燙了,還暖暖的。”

陳陽剛想接話,就聽見前院傳來陳阿福的咳嗽聲——是他從僑團會館回來了。老爺子的咳嗽聲很有特點,一聲接著一聲,像破舊的風箱,隔老遠就能聽見。兩人對視一眼,趕緊把“改良魚翅”裝進青花瓷盤,那是陳陽他媽最愛的盤子,邊緣有點磕碰,卻擦得锃亮。盤沿還沾著點辣椒碎,像撒了圈紅星星。

“阿陽!魚翅準備好了沒?”陳阿福掀開門簾進來,棉鞋上的雪水在地上踩出串黑腳印,從門口一直延伸到灶臺。他裹著件深藍色的棉襖,領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邊,是穿了十幾年的舊物。一進門就皺起了眉頭,鼻子嗅了嗅:“怎么有股辣椒味?我讓你泡的魚翅呢?”

他一眼看見案板上的玉米粉絲,臉“唰”地沉了下去,皺紋里的雪水都像結了冰?!拔易屇憧春敏~翅,你搗鼓這破爛玩意兒干嘛?”他的聲音帶著火氣,是被僑團的事憋的——剛才對賬時發現少了五十美元,被老李頭數落了半天,說他“老糊涂了”。

瑪莎猛地往前一步,把盤子護在懷里,像只護崽的母獸。“是我做的!魚翅被我扔了,跟陳陽沒關系!”她把布偶舉到陳阿福面前,娃娃裙上的膠質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我沒找到冰,魚翅發黏了,我爸爸說過,寧肯扔了也不能讓客人吃壞肚子,砸了招牌比丟工作更可怕。”

陳阿福的目光從布偶移到后門——剛才兩人慌忙中沒來得及鎖門,被風吹開的門縫里,露出了麻袋的一角,麻袋上還沾著根魚翅。他突然抓起灶臺上的鍋鏟,鐵鏟柄被磨得發亮,是他用了二十多年的老伙計。陳陽趕緊拉住他:“爸!你嘗嘗再說!瑪莎用玉米粉絲做了‘素翅’,放了點辣椒,味道……真的不錯。”

陳阿福甩開他的手,力道大得差點把陳陽甩倒。鍋鏟“當啷”掉在地上,在瓷磚上滑出老遠。他盯著盤子里的粉絲,粉絲吸飽了鮑汁,泛著油亮的光澤,辣椒碎像撒了把紅星星。突然,他的目光軟了下來,想起二十年前,他剛開菜館時,陳陽他媽把發霉的年糕切成片,裹上蛋液煎著吃,說“過日子就得會變戲法,不能認死理”。那天她還說:“阿福,你太犟了,食材是死的,人是活的,變通一下,日子才能過下去。”

“黃老板快到了。”陳阿福撿起鍋鏟,往盤子里加了片香菜葉,綠油油的,像點睛之筆。“端上去吧,丑話說在前頭,要是砸了招牌,你們倆都給我卷鋪蓋滾蛋。”他的聲音雖然硬,卻沒剛才那么沖了,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好像有點緊張。

瑪莎剛把菜端上桌,就聽見門口傳來黃老板的大嗓門:“阿福,我帶親戚來嘗鮮啦!”棉門簾被掀開,一股寒氣涌進來,夾著雪粒子打在臉上。穿蠟染裙的姑娘先進來,她的裙子上繡著爪哇島的花紋,顏色鮮艷得像朵花,頭發上插著的茉莉花沾著雪,香氣混著粉絲的辣味飄得滿屋子都是。

她身后跟著黃老板,穿著件黑色大衣,胸前別著朵紅色康乃馨,是印尼的風俗“帶來好運”。還有幾個老人拄著拐杖,其中一個手里還提著個竹籃,里面是印尼的“onde-onde”(炸糯米球),糖霜裹得厚厚的,甜得能粘住牙。

“這是什么?”黃老板的侄子皺著眉,用筷子撥了撥粉絲,他的普通話帶著印尼口音,“我特意跟我爺爺保證,要吃到正宗的鮑翅?!彼蛱爝€跟朋友炫耀,“我叔公認識華埠最好的廚師,能做出我太爺爺當年在三寶壟的味道?!?

陳阿福的臉漲得通紅,手在圍裙上蹭來蹭去,圍裙上的醬油漬被蹭得發暗。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瑪莎突然舉起布偶,娃娃裙上的魚翅膠質在透過窗戶的晨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魚翅被我扔了,因為它壞了。但這個……是我家鄉的味道,我媽媽說,誠實比魚翅值錢?!?

黃老板的目光落在布偶上,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像朵綻開的菊花?!澳氵@娃娃,倒像我奶奶當年帶的‘平安符’?!彼r候在印尼,奶奶總帶著個布偶,說是“能避災”,后來排華時,奶奶就是抱著布偶,在橡膠林里躲了三天三夜。

他夾起一筷子粉絲,剛要放進嘴里,又停住了,眼神飄向窗外,像是看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爺爺在三寶壟開餐館時,也扔過壞了的魚翅,那天他用木薯粉做了素翅,放了很多沙爹醬,倒成了招牌菜?!彼D了頓,把粉絲放進嘴里,慢慢嚼著,“那時候總有人說‘不正宗’,我爺爺說‘離開家鄉的菜,哪有什么正宗不正宗,好吃就是正宗’。”

粉絲在黃老板嘴里慢慢嚼著,辣得他直吸氣,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眼里卻亮得驚人?!熬褪沁@個味!”他放下筷子,指著穿蠟染裙的姑娘,“你奶奶做的木薯粉素翅,是不是也放了很多辣椒?”

姑娘點點頭,用印尼語飛快地說了幾句,語速快得像蹦豆子。她丈夫趕緊翻譯道:“她說奶奶總說,1965年排華時,她們躲在香蕉園里,是個墨西哥難民給了她一包辣椒,說‘辣能讓人忘了怕’。奶奶就把辣椒放進木薯粉里,煮給大家吃,說‘只要還能吃辣,就還有力氣活下去’?!?

陳阿福蹲在灶臺邊,看著那盤被吃得精光的菜,盤子底的湯汁都被黃老板的侄子用饅頭擦著吃了。他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他珍藏的魚翅干貨,是去年托人從香港帶的,一直沒舍得用?!艾斏?,”他往瑪莎手里塞了半袋,粗糙的手掌碰著瑪莎的手,“明天咱們再做,這次……放雙倍辣椒。”

瑪莎握著那包魚翅,感覺像握著塊暖爐,油紙包上還帶著陳阿福的體溫。她突然想起媽媽說的:“好味道能讓人變成一家人。”現在她好像有點懂了,味道從來都不是死的,它會跟著人走,會和別的味道相遇,然后變成新的味道,就像她和陳家,和這條華埠的街。

后院的雪停了,陽光從云縫里鉆出來,照在柴火堆上的垃圾桶。陳陽望著那團鼓鼓囊囊的麻袋,突然覺得,那些被扔掉的魚翅,說不定正以另一種方式,在玉米粉絲的甜香里,在墨西哥辣椒的辛烈里,在印尼親戚的笑聲里,活成了更熱鬧、更溫暖的味道。就像這條華埠的街,福建話、廣東話、英語、西班牙語混在一起,吵吵嚷嚷,卻也熱熱鬧鬧,成了所有異鄉人的家。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丰原市| 安庆市| 洛川县| 红河县| 江源县| 新宁县| 澜沧| 青冈县| 盘山县| 洪湖市| 汽车| 玉环县| 桃源县| 泰和县| 渑池县| 罗定市| 新田县| 新干县| 河曲县| 襄垣县| 乐清市| 莆田市| 东宁县| 山阳县| 江津市| 新民市| 神木县| 云梦县| 包头市| 柞水县| 德昌县| 江山市| 同心县| 玉环县| 南木林县| 宁蒗| 洞口县| 霍邱县| 潮安县| 石家庄市| 修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