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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除夕前的暗涌

1990年的紐約華埠,像被打翻的調色盤。勿街的柏油路面還沾著圣誕夜的彩燈帶,紅的綠的纏在路燈桿上,被北風扯得嘩嘩響。陳阿福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子,正把紅燈籠一串串往門楣上掛。他年過五十,背有點駝,是早年在碼頭扛活落下的毛病。燈籠穗子掃過隔壁“永發雜貨”的招牌,那塊掉了漆的木牌上,“永發”兩個金字旁邊,不知被誰用馬克筆添了行歪歪扭扭的英文“Forever Lucky”。

“阿福,又掛燈籠啊?”雜貨鋪的王老板探出頭來,他手里正數著一沓綠票子,“今年進了批臺灣來的年糕,要不要留點?”

陳阿福沒回頭,手里的麻繩在鉤子上繞了三圈:“不了,我家阿陽他媽生前做的年糕,比臺灣的糯。”他頓了頓,梯子晃了晃,“對了,黃老板家的印尼親戚啥時候到?”

“說是后天,”王老板把錢塞進鐵皮盒,“昨晚他侄子打越洋電話來,特意問你家的魚翅備好了沒。”

陳阿福“嗯”了一聲,從梯子上下來,揉了揉發酸的腰。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有點疼。他抬頭望了望這條街,從街頭的牌坊到街尾的郵局,不過百十米,卻擠著二十多家店鋪,像個被壓縮的小中國。

陳家菜館藏在勿街中段,門臉不大,玻璃上的“恭喜發財”是陳陽他媽生前寫的,筆鋒軟乎乎的,被晨霧暈成金色。對門的越南河粉店飄來檸檬草香,和菜館后廚飄出的醬油味纏在一起,在冷空氣里凝成白茫茫的一團。

陳陽蹲在門口給銅火鍋添炭,火苗“噼啪”舔著銅皮,把他的影子投在人行道上。他剛滿二十,眉眼像他媽,就是性子躁,不像陳阿福那么沉得住氣。穿西裝的華爾街白領踩著積雪匆匆走過,皮鞋底的泥蹭在干凈的路面上;裹著頭巾的孟加拉小販推著水果車,車鈴“叮鈴鈴”響,和他嘴里的烏爾都語混在一起;穿校服的華裔小孩背著書包跑過,手里攥著墨西哥卷餅 Taco,邊跑邊用普通話喊“等等我”,書包上的迪士尼掛件晃來晃去。

“阿陽!黃老板的魚翅訂好了沒?”陳阿福的聲音從后廚撞出來,帶著股醬油味。他掀開門簾出來,圍裙上沾著點點油漬,是早上炒青菜濺的。鬢角的白霜比街角堆的殘雪還厚,那是常年早起進貨凍的。“你看這街面,人來人往的,印尼來的親戚要是走丟了,找都找不著!”

陳陽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福建人開的鹵味攤支起了玻璃柜,醬鴨腿在暖光燈下泛著油光,老板娘林嫂正用福州話跟客人討價還價。“算你便宜兩塊啦,都是街坊鄰居的!”她嗓門亮,隔著三條街都能聽見。柜臺上擺著個玻璃罐,里面泡著雞爪,紅通通的,是她老家的做法。

斜對面的報刊亭里,《世界日報》和《紐約時報》并排擺著,攤主是個廣東老頭,姓周,大家都叫他周伯。他正用粵語夾雜著英文給黑人警察遞報紙:“今日有龍舟賽消息,page three(第三版)。”警察笑著擺擺手,塞給他一塊巧克力,是圣誕節剩下的。

“爸,黃老板的秘書發傳真了,說親戚們下午三點到肯尼迪機場,六點準時開席。”陳陽把煤爐蓋好,熱氣混著街對面意大利面包房飄來的黃油香,在冷空氣里打著旋。

后廚傳來“哐當”一聲,瑪莎舉著漏勺沖出來,棕色的卷發上沾著泡沫。她剛來三個月,是陳陽在地鐵口撿的。那天陳陽去布魯克林買粉絲,看見她抱著個布偶娃娃,凍得嘴唇發紫,蹲在地鐵口的臺階上。“會洗碗。”她當時就會說這三個字,眼睛亮得像星星。

“老板,‘飛水’(焯水)的水開了,魚翅……放?”她的粵語帶著西班牙語的卷舌音,“翅”字像被風吹跑了一半,飄成了“氣”。剛來的時候,她連“水”都不會說,陳陽教了她三個月,才勉強能聽懂廚房術語。

陳阿福皺著眉擺手:“等我來!你去泡粉絲,要廣東來的那種細的,別拿錯成你家鄉的玉米粉!”他瞥了眼瑪莎圍裙里露出的布偶——那娃娃穿著彩色刺繡裙,裙擺上繡著墨西哥國旗的顏色,是瑪莎妹妹伊莎貝拉繡的。“還有,把你那破爛娃娃收起來,客人看見了晦氣。”

瑪莎嚇得一縮脖子,轉身時布偶的裙角掃過裝著陳皮的罐子,發出“叮”的輕響。那陳皮是陳阿福從廣東帶來的,放了快十年,黑得像塊石頭,卻香得很。

陳陽看著瑪莎的背影,想起上周幫她去郵局寄錢。匯款單上的地址在墨西哥城的貧民窟,收款人是“伊莎貝拉”,旁邊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寫著“妹妹”。瑪莎說伊莎貝拉有心臟病,要做手術,得攢夠五千美元。郵局的職員是個華裔老太太,看著瑪莎遞過來的皺巴巴的鈔票,嘆了口氣,沒收她手續費。

“她也不容易。”陳陽當時跟老太太說。

老太太搖搖頭:“在這街上討生活的,誰容易?”

下午的陽光斜斜切進后廚,泡發好的魚翅在白瓷盆里泛著半透明的光。陳阿福戴著老花鏡,用竹鑷子一根一根挑沙子,鑷子碰到盆底的聲響,和街面上的鳴笛聲、叫賣聲、麻將館的洗牌聲混在一起,成了華埠獨有的背景音。

“黃老板的爺爺是三寶壟的‘糖王’,”陳阿福頭也不抬地說,他的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洗都洗不掉,“當年在印尼開的粵菜館,門面比這條街還寬。就這道紅燒大鮑翅,是他爺爺帶過來的方子,用老雞、火腿吊三天湯,少一分鐘都出不來那個鮮。”

陳陽正在切鮑魚,刀刃碰到砧板的“篤篤”聲,和隔壁裁縫鋪的縫紉機聲打了個招呼。裁縫鋪的張阿姨是上海人,總說陳阿福的粵菜“太油”,卻總在打烊后過來討碗例湯。“爸,現在誰還等三天?罐頭鮑汁照樣賣得好。”

“你懂個屁!”陳阿福把鑷子往盆沿一磕,鑷子上的水珠濺在陳陽手背上,“咱們在紐約混,靠的就是這點老祖宗的東西。黃老板這次帶的親戚,有一半是第一次來美國,他們吃的不是魚翅,是看見這翅,就想起老家的灶臺。”

陳阿福年輕時跟父親來美國,在舊金山的中餐館當學徒。那時候老板總說:“菜里得有鄉愁,不然留不住客人。”后來父親死在唐人街的大火里,陳阿福就帶著方子來了紐約,開了這家小小的菜館。

這時僑團的老李頭推門進來,紅紙上的金字“生意興隆”被風吹得獵獵響。他往柜臺上一靠,棉鞋上沾著雪水,是從街尾的僑團會館過來的。“阿福,春聯給你送來了!剛從‘墨香齋’取的,王老先生寫的,筆力夠勁!”他看見盆里的魚翅,咂咂嘴,“喲,黃老板又舍得出血了?我早上聽‘聚福樓’的老板說,他那印尼侄子在雅加達開中餐館,把咖喱都拌進云吞面里,說是‘娘惹風味’。”

陳阿福哼了一聲,往魚翅上撒姜片:“胡鬧!粵菜的鮮,怎么能跟那些辛辣玩意兒混在一起?就像這條街,福建人歸福建人,廣東人歸廣東人,各做各的生意才安穩。”

老李頭笑著貼春聯,漿糊刷子在紅紙上掃出“沙沙”聲:“你呀,就是嘴硬。上次托尼送的芝士蛋糕,你不也吃了兩塊?”他壓低聲音對陳陽說,“你爸昨晚還跟我念叨,說瑪莎擦的桌子比你干凈。”

陳陽沒接話,他看見瑪莎蹲在儲藏室門口,正對著布偶說話。陽光穿過氣窗照在她身上,發梢上的絨毛像撒了層金粉,布偶的刺繡裙擺在光里,紅的綠的黃的,像落在地上的彩虹。

“伊莎貝拉,等我攢夠錢,就接你過來。”瑪莎用西班牙語小聲說,手指輕輕摸著娃娃的臉,“這里有魚翅,還有會做玉米湯的哥哥,你一定會喜歡的。”

陳陽輕手輕腳退開,沒打擾她。他知道瑪莎總對著布偶說話,就像他小時候,總對著媽媽的照片說話一樣。

傍晚六點,陳阿福被僑團的電話叫走,說是“新移民的年夜飯補貼款算錯了,得去會館對賬”。他臨走前指著魚翅盆,手指關節因為常年顛勺而有些變形,像老樹根:“看好了!泡在冰水里,明天一早我來紅燒,讓瑪莎離遠點,她碰過的東西都帶著股玉米味!”

瑪莎正在擦玻璃門,聞言手一抖,抹布掉進了水桶。那水桶是她從垃圾堆里撿的,洗干凈了用來擦東西。陳陽撈起抹布遞給她,用蹩腳的西班牙語混著粵語說:“別擔心,我盯著,你先把粉絲泡好。”

他的西班牙語是跟樓下的古巴老頭學的,那老頭開了家雪茄店,總說“語言不通,就像菜里沒放鹽”。

夜里十點,打烊的銅鈴“叮鈴”響了最后一聲。這銅鈴是陳陽他媽嫁過來時帶的嫁妝,掛在門口快二十年了。陳陽把賬本鎖進抽屜,賬本上的字歪歪扭扭,是他自己寫的,數字總記錯,每次都得陳阿福重算。

抬頭看見瑪莎還在廚房轉悠,布偶被她擺在灶臺的瓷磚上,正對著魚翅盆。“回去吧,明天要早起。”他解下圍裙,上面沾著的醬油漬像幅抽象畫,是中午燒魚時濺的。

瑪莎搖搖頭,指著魚翅盆又指指冰桶,眼里滿是困惑。她的粵語還是不好,好多詞聽不明白。“老板說……‘魚翅’要‘冰’?”她拿起冰桶晃了晃,空的,發出“哐當”聲。

陳陽這才明白——父親的臺山口音把“魚翅”(yü ci)說得太快,在瑪莎聽來,就成了“冰”(bing)。他笑著點頭,用手比劃著:“對,放在冰水里,像這樣。”他拿起一塊冰,放進盆里,冰塊“滋滋”地冒著白氣。

瑪莎似懂非懂地點頭,等陳陽走出后廚,她立刻搬來凳子,踩在上面夠冰柜。冰柜里的冰格早就空了,下午陳陽用最后一批冰給鮑魚保鮮,現在只剩下結著白霜的內壁。她急得額頭冒汗,翻遍了儲藏室的角落,連腌咸菜的壇子底下都看了,連半塊冰碴都沒找著。

墻上的掛鐘指向十一點,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風卷著雪花拍打窗戶,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有人在哭。瑪莎盯著盆里的魚翅,它們在室溫下漸漸失去了半透明的光澤,邊緣微微發黏。她想起陳阿福臨走時嚴厲的眼神,想起自己還沒寄夠的手術費,心像被凍住的面團,又硬又沉。

“必須凍起來,必須凍起來。”她用西班牙語反復念叨著,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突然瞥見墻角的垃圾桶,那是個鐵皮桶,早上收垃圾的剛清空,桶壁還結著層薄冰。一個念頭像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先扔掉,明天一早再跟老板坦白,大不了扣工資賠償。

她咬了咬牙,抱起沉甸甸的魚翅盆,盆底的水漬在瓷磚上拖出一道濕痕。魚翅的腥氣混著手上的肥皂味,讓她胃里一陣翻騰。走到垃圾桶邊,她深吸一口氣,猛地將魚翅倒了進去。黑色的魚翅塊落在空桶里,發出“噗通”的悶響,驚得墻角的老鼠“嗖”地竄進了洞。

瑪莎慌慌張張地蓋上桶蓋,又找來幾塊磚頭壓在上面,生怕被野狗扒開。做完這一切,她癱坐在地上,后背抵著冰冷的墻壁,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干了。布偶從圍裙里滑出來,娃娃臉上的刺繡眼睛正對著垃圾桶,仿佛在無聲地指責她。

凌晨一點,陳陽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瑪莎蜷縮在地上,懷里緊緊抱著布偶,垃圾桶的磚頭倒了一塊,桶蓋歪歪斜斜地掛著,里面隱約能看到黑色的魚翅輪廓。

“對不起……”瑪莎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砸在瓷磚上,暈開一小片濕痕,“我找不到冰,摸起來有點黏了,怕壞了更麻煩,就……就全倒進去了。”她突然從圍裙里掏出個小玻璃罐,紅得像燃燒的火焰,“我有這個!哈瓦那辣椒,我媽媽做的,很辣,能蓋過壞味道。”

陳陽掀開垃圾桶蓋,借著廚房的燈光,清楚地看到里面堆著的魚翅,邊緣確實有些發黏,還沾著幾根老鼠跑過留下的細毛。收垃圾的卡車應該剛來過,桶里除了魚翅空無一物,顯然是瑪莎剛扔掉沒多久。

雪還在下,街面上偶爾有警車開過,警笛聲在空曠的街道里蕩出很遠,把遠處唐人街牌坊上的“天下為公”四個字,襯得格外安靜。那牌坊是十年前建的,揭幕那天,整條街的人都去了,舞龍舞獅的,敲鑼打鼓的,像過年一樣。

“別哭了。”陳陽蹲下來,看著瑪莎通紅的眼睛,像小時候他媽看他被欺負時的眼神,“明天我跟我爸說,是我不小心扔的。”

瑪莎搖搖頭,把布偶緊緊抱在懷里:“不行……老板會罵你的。”她頓了頓,用剛學會的詞說,“我……我賠錢。”可她的錢都寄給妹妹了,身上只有幾塊零錢。

陳陽想起剛到紐約的時候,他跟同學打架,把人家的眼鏡打碎了,陳阿福沒罵他,只是默默賠了錢,晚上卻偷偷抹眼淚。“沒事,”他說,“總會有辦法的。”

他看著那罐哈瓦那辣椒,突然想起老李頭說的“娘惹菜”,想起父親總念叨的“老規矩”,又想起街面上那些混在一起的味道——鹵味的咸、面包的甜、咖喱的辣,不都好好地擠在這條街上嗎?

也許,魚翅和辣椒,也能混在一起呢?

陳陽站起身,往鍋里倒了點油,油“滋滋”地響。“你說的那個玉米素翅,怎么做?”

瑪莎愣住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你……你不怪我?”

“怪你能讓魚翅自己跑回來?”陳陽笑了,眼角的紋路像陳阿福,“趕緊的,不然天亮了來不及。”

瑪莎點點頭,擦干眼淚,拿起鍋鏟,手還有點抖。窗外的雪還在下,把華埠蓋得白茫茫的,像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后廚的燈亮著,暖黃色的,在雪夜里像顆星星。

版權:昆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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