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頭的滾燙,撞上現實的冰坨坨,硬是像燒紅的烙鐵摁在了凍瘡上!
一股酸到蝕骨的苦水,猛地從他胃囊頭沖上喉嚨管,眨眼就把他花了三個月才糊起來的那層人皮,沖得稀巴爛!
他再也繃不住嘍!
“嗚——”
一聲憋到變了調的嗚咽,硬生生從老趙的喉嚨管深處擠了出來。
勒聲音,不像人,活像一頭遭夾子夾斷腿、在黑黢黢的野地里獨個舔傷口的孤狼。
緊跟著,嗚咽化成了按不住的嚎喪。
“哇——啊!!!”
老趙的肩膀像通了電,死命地聳!他把那張糊滿了雨水、鼻涕、眼淚水的臉,死命地摁進了面前那碗還冒熱氣的白飯里頭!
滾燙的淚珠子,包谷籽大一顆顆砸進飯里,他像塊木頭,感覺不到!
他只管用盡吃奶的力氣嚎!嚎得撕心裂肺!嚎得腸子都要扭斷!
憋了三個月的憋屈、裝上班的累、對不住婆娘娃兒的羞、遭社會當爛抹布甩的慌,還有對自家沒得卵用的恨…勒哈,跟著哭聲,像山洪一樣沖了出來!
“噼里啪啦”的潑天雨聲,成了他最好的遮羞布,把一個中年男人最后的垮桿,裹得密不透風!
王根德杵在攤攤后頭,冷秋秋地看到。
他沒動,也沒開腔。
他心頭清亮:對一個快遭生活壓成餅餅的男人來說,能痛痛快快、不管不顧地嚎一場,比啥子靈丹妙藥都管火!
他勒哈的想頭,早八百年就不是賺功德,也不是搞啥子鬼扯的“廚心”實驗。
他只想守到。
守到一個成年人,甩脫所有臉殼殼和裝相,像細娃兒一樣,嚎出聲的權利!
他悶聲不出氣地從灶臺下頭,摸出一包揉得稀爛的衛生紙,蔫梭梭走過去,輕手輕腳擺到老趙手邊的桌角角。
然后,他車轉背,背對到老趙,重新撈起那塊油浸浸的抹布,一下,又一下,死命擦那口早就亮得能照出鬼影影的鐵鍋。
“呲啦…呲啦…”
鍋鏟刮鍋底的細響,混在雨聲和嚎喪聲里頭,成了勒個雨夜最怪,也最溫吞的伴奏。
他裝得像啥子都沒看到,啥子都沒聽到。
嚎了好久,好久。
那驚天地泣鬼神的嚎喪,慢慢變成了悶在喉嚨管的抽抽,最后化成了斷斷續續的哽。
夜市,又麻得只剩下雨潑水的聲氣嘍。
王根德背對到,耳朵卻豎得像兔子。
他聽到后頭傳來叮當一聲輕響——筷子磕到碗邊邊嘍。
他沒回頭。
老趙慢吞吞地抬起了腦殼。
那雙眼睛紅得像爛桃子,腫得只剩兩條細縫縫。
他盯到碗里頭:那顆只啃了一半的鹵蛋,還有遭自家眼淚、鼻涕、雨水泡得發脹的白飯…臉上莫得半點嫌棄。
他抖索索地拈起筷子。
一筷子,夾起的是老漢當年塞蛋時眼巴巴的盼。
一筷子,戳到的是自家年輕氣盛、走路帶風的狂。
一筷子,刨到的是如今的潦倒和像條喪家狗的慘。
一筷子,扒進嘴的,是撕爛了所有假臉殼后,想重新活出個人樣的狠心!
他一口,又一口,把剩下的飯菜,連湯帶水,認認真真地刨進嘴里,嚼得稀耙爛,吞下肚。
硬是像吞下去的不是遭眼淚泡囊的飯。
是他媽自家重新活過的那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