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趙的身板子,硬得像根凍在河溝頭的老樹樁。
他抬起眼,直勾勾地釘死王根德,嘴皮子哆嗦得像發瘟的雞,半個音都蹦不出來。
夜市空得像遭賊搬空的庫房,只剩下老天爺潑水的轟隆聲。
過了好一陣,老趙才悶起那顆水澇澇的腦殼,拈起筷子,抖得像摸了電門,顫巍巍地,夾起了那顆還在絲絲縷縷冒熱氣的鹵蛋。
鹵蛋那深沉得近黑的醬色,在昏戳戳的燈下,油亮得邪性,裹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暗芒。
他那雙泡得發脹的手爪爪,抖得連輕飄飄的筷子都快架不住嘍。
他抖索索地把鹵蛋送進嘴皮子,一口咬下!
轟——!
霸道的醬香混著幾十味香料熬出的陳年老魂,炸了他滿嘴!蛋白緊扎彈牙,蛋黃沙糯綿軟,那股子沉甸甸的醇厚,死命地夯在他舌根上。
他嚼的動作,猛地剎住了。
一哈,又一哈,死板地,慢吞吞地,最后徹底焊死。
時間像遭凍住的豬油。
窗外“噼里啪啦”的雨聲、鬼哭狼嚎的風聲,唰一聲退得老遠,成了模模糊糊的背景板。世界靜得嚇死人,他只聽得見自家心口膛里頭,像揣了頭瘋牛在撞!
咚!
咚!咚!
勒味道…
不!不光是味道!
是一把鑰匙!
一把生滿了綠銹、早八百年就被他甩到記憶旮旯角角吃灰的老鑰匙!勒把鑰匙,硬生生插進了他那個早麻得沒知覺的心口膛,不管不顧地,狠命一擰!
“咔——嚓!”
一聲刮鍋底般刺耳的、從魂靈深處鉆出來的摩擦聲過后,那扇他以為早焊得死死的記憶鐵門,轟隆一聲,遭撞得稀巴爛!
王根德縮在攤攤角落角,心子都提到喉嚨管嘍!
他焊死老趙,看到他整個人像遭點了穴,定在那里,眼珠子死魚一樣沒了焦。
成了?!
勒個念頭剛拱出來,王根德趕緊一巴掌把它按回去!他頭一盤,在顛鍋的時候,硬憋著把最干凈的想頭(熱乎)夯進去,不是為了整蠱,不是為了罰人,就為了給勒個老哥子,渡口熱氣。
他不曉得結果要唱哪出,但他清亮,勒個時候,打死都不能開腔!
王根德鬼祟地撈起飯勺,把老趙碗里頭快見底的白飯添得冒尖尖,推到他手邊邊。然后,他蔫梭梭地退到旁邊條凳上坐起,把整個攤攤,連同那盞在風雨里頭打閃閃的孤燈,全讓給了勒個魂靈正在遭油鍋煎的哥老倌。
他成了個悶聲不出氣的守夜人。
無情淚引爆的記憶風暴)
老趙看球不到王根德。
他也看球不到眼前的攤攤,看球不到潑天的大雨。
他的魂兒,正在被那滴用2功德換來的“無情淚”,硬生生拖進一場熬煉了二十年的、滾燙的舊夢里!
眼前昏戳戳的燈泡光,扭著扭著,拉成了老式筒子樓里頭那種慘白的節能燈。屁股下頭冰沁的塑料凳,也摸起來有了屋頭那張掉漆木椅子的糙手感。
一股子陳年老灰的味道鉆進鼻子孔——是霉了的舊課本、潮了的石灰墻,還有…老漢身上那股永遠散不掉的葉子煙味兒!
他不再是勒個失業三個月、天天裝上班騙婆娘娃兒的背時鬼。
時光倒流!
他回到了十幾歲,毛都沒長齊的時候。
同樣是個落雨天,夏末的雷暴比今晚還要兇!他正趴在屋頭那張搖得咯吱響的爛桌子上,對到一本數學題,眉毛皺得能夾死蚊子。
“吱呀——”一聲,掉漆的木門推開嘍。
老漢回來嘍!
勒個一年到頭在外頭跑爛鞋底、臉上總掛層灰的男人,裹著一身雨水和疲得散架的味兒,梭了進來。他撂下個死沉的帆布包,臉上卻掛起一種藏到寶的神秘笑。
他沖兒子擠了擠眼睛,小心翼翼地從帆布包最里層的夾夾頭,摳出來一個油紙包包的東西。
油紙一層、又一層剝開,露出里頭兩顆黑紅油亮、熱氣還沒散盡的鹵蛋!
勒鹵蛋,還帶得老漢手板心的體溫!
老漢把鹵蛋塞進他手頭,用那把啞了嗓子卻溫得燙心的聲音,笑扯扯地說:
“幺兒,餓癆了噻?”
“搞快吃!老漢在火車上,專門給你娃留的!”
勒聲音,硬是穿過二十多年的風霜,清亮得像就在耳朵邊邊打轉!
畫面真得打腦殼!老漢臉上的褶子,鹵蛋上飄的白氣氣,根根都看得清!
勒份滾燙的記憶,像燒紅的鐵水,轟一聲把他裹得嚴嚴實實!
但下一秒鐘——
啪嚓!
幻象碎得像塊爛玻璃!
他又遭甩回了勒個冰沁、風雨交加的鬼夜晚。
眼前只剩一碗白飯,一顆鹵蛋,和一個油嘰麻麻的小攤攤。
沒得老漢嘍,沒得屋頭嘍,只剩下無邊無沿的孤寡和絕望!
記憶里頭的滾燙,撞上現實的冰坨坨,硬是像燒紅的烙鐵摁在了凍瘡上!
一股酸到蝕骨的苦水,猛地從他胃囊頭沖上喉嚨管,眨眼就把他花了三個月才糊起來的那層人皮,沖得稀巴爛!
他再也繃不住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