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后,一輛老舊的桑塔納行駛在繞城高速上。
陳久雙手握著方向盤,只感覺……心有余悸。
他可能這輩子都忘不掉,眼前這個熟悉的,踏實的,勤快的年輕人,在那一瞬間好像變成了某種難以形容的“東西”。
那一眼,如此陌生。
陳久不是什么未涉世事的愣頭青,在殯儀館干了幾十年的他也見過一些禁忌隱晦的事兒,經(jīng)歷過種種風浪。
所以他幾乎可以肯定,那一瞬間的那雙眼睛,絕對不屬于正常的“人”。
也正因如此,他才心一橫,帶上副駕上的季青,一腳油門朝家里趕去。
不過不知為何,他雖驚訝,但沒有多少害怕。
或許是因為太過熟悉,他相信眼前的年輕人不會傷害自己一樣。
“陳叔,抱歉了,我也想不到別的辦法讓您信我。”季青嘆了口氣,無奈道。
“沒事,沒事,叔相信你,哪怕你……你也是好的!”陳久倒并不是言不由衷。
同時,心有余悸之下,還有一絲期待——說不定這小季,真有本事能救他寶貝女兒?
桑塔納一共開了一個小時,出了城,來到市郊。
——陳瑤上班時在市內租了房子,可遇到這問題后,就搬回家和爹娘一起住了一段時間。
所以他們的目的地,就是陳家老宅。
下了車,陳久帶著季青走進一棟修在馬路邊的二層小樓。
一路來到二樓,推開其中一扇房門。
房里,燈光明亮,一個五十來歲的、臉色憔悴疲倦的婦人正坐床邊。
空調熱風呼呼吹著,但房里的溫度卻比外面走廊還要冷。
聽得動靜,床邊的婦人轉過頭來。
“老陳,這是……”
“這是小季師傅,他有辦法救咱們女兒!”陳久也不賣關子,開口道。
那婦人一愣,看著季青——二十來歲的模樣,皮膚有些白,高高瘦瘦的,長得也是俊俏,可……是不是忒年輕了些?
“孩她娘,你別管了,我有分寸。”陳久打斷了欲言又止的老婦人。
而季青朝床上看去。
只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姑娘躺在床上,臉色鐵青,雙目緊閉,就好像是在做噩夢一樣,神情痛苦。
而且……很瘦。
瘦到幾乎脫相那樣。
季青是見過陳瑤的照片的,當初陳久和同事們炫耀他寶貝女兒的時候給大伙兒看過,那時候的陳瑤雖絕對說不上胖,但青春靚麗,體型勻稱,和眼前瘦得皮包骨頭的姑娘完全不像是一個人。
起碼瘦了二三十斤。
“呼……”
季青深吸口氣,“陳叔,阿姨,請你們先出去,我看看阿瑤姐。”
那婦人還有些猶疑不決,倒是陳久毫不猶豫,拉著她就準備往外走。
臨了,有些遲疑地問了季青一句:“小季,需要……什么東西嗎?朱砂?黃紙?桃木?”
得到對方否定的回答后,沒有多作停留,出了房間,帶上了門。
陰冷。
這是季青的第一感覺。
季青看著床上神情痛苦的姑娘,也沒多猶豫,從懷里掏出那張護身符來,展開。
那一瞬間,一陣猩紅之光大放!
照亮整個房間。
季青愣住。
他原本的想法,是像當初對付那鬼魂阿姨一樣,讓護身符將對方攝入其中,然后他幫鬼魂完成執(zhí)念,讓對方安息和解脫。
如此,困局自破。
但他清楚記得,當初面對那鬼魂阿姨時,護身符亮的是青黑色的幽光,可不是眼前這般刺目的猩紅光芒。
但正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季青硬著頭皮將護身符舉起。
鮮紅的光像血一樣流淌出來。
萬籟俱寂的房里,只有空調熱風呼呼吹拂的聲音。
一股獨屬于醫(yī)院的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憑空升起,鉆進鼻腔。
啪噠。
啪噠。
啪噠。
季青聽到清脆的腳步聲——就像是涼拖鞋一步一步邁在冰涼的地板上那樣的聲音。
由遠及近。
近了。
近了。
更近了。
季青能感受到,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來到了他的身后。
一股陰森的風,輕撫著他的后腦。
“后生……你作甚……”
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種就像是濃痰卡在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
他猛然轉過頭去,正對上一張蒼白的、布滿褶皺的臉,臉上布滿了黃褐色的老年斑,深凹的眼眶里沒有眼白,一片漆黑。
那像血一般鮮紅的蒼老嘴唇開闔之間,重復問道:“后生……你作甚……”
這一幕若被常人看到,恐怕直接嚇得尿褲子了,可季青經(jīng)歷過那殯儀館阿姨那事兒,心頭只是一驚,很快就平靜下來。
他和那漆黑的瞳孔對視,開口道:“老人家,您已逝去,塵歸塵土歸土,但陳醫(yī)生還活著,人鬼殊途,切莫害了她……”
呼——
陰風吹過,那張鬼臉頓時消失不見,再出現(xiàn)時,已是在陳瑤的床頭。
這個時候,季青才看到了它完全的樣子——一個穿著病號服的佝僂老頭,渾身上下沒二兩肉,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黑氣。
他伸出猶如老樹枝杈般干枯的手,撫摸陳醫(yī)生的頭發(fā)和臉頰,沙啞難聽的聲音再度響起。
“小醫(yī)生……是我的……”
“他們……都不管我……”
“只有小醫(yī)生……關心我……伺候我……”
“我要娶她……”
“我要她伺候我一輩子……”
“咯咯咯咯咯咯……”
季青聽著這不要臉的話,心頭升起一股沒由來的厭惡和惡心,“你會害死她!”
“死……?”
老頭先是露出怔然的神色,直起身子,腰背發(fā)出像是老舊的破床一樣吱嘎吱嘎的聲音。
然后,突然好像是想到了什么。
笑了起來,露出干癟的灰黃色的牙齦,發(fā)出刺耳的笑聲。
“死?死了好啊……死了……她就永遠是我的了……她就能永遠伺候我了……”
季青聽得拳頭握得梆緊。
人家年輕小姑娘看你可憐,照顧你,給你送終。你這死了不保佑人家,還要拉著人家一起去死?
什么道理?
“老鬼東西!你要點臉!”
伴隨著一股發(fā)自內心的厭惡和憤怒,幽幽霧氣瞬間從季青的身體深處涌出,涌入他的四肢百骸。與此同時,一股森然冰冷的可怕寒意,以他為中心綻放!
呼——
陰風肆虐!
“后生……你要搶我的小醫(yī)生……你去死……”
與此同時,那鬼老頭臉上陰森的笑容瞬間一變,無比猙獰!
他身上那灰白色的肌膚變成鐵青,青筋暴露,兩條手臂猛然向前一抓,那瘦骨嶙峋的十指之上,竟然伸出一根根尺許長的漆黑指甲!
這還沒完,那一雙鬼手就好像是橡皮一樣,瞬間伸長兩三米,掐向季青的脖子!
這要是被一爪抓實了,季青恐怕立刻得腦袋搬家!
但說時遲那時快!
幾乎本能那般,季青體內的那股霧氣沖破了他的身軀,散發(fā)開來,幾乎將整個房間都完全覆蓋!
頓時,鬼老頭那雙漆黑的指甲如陷泥沼,難以動彈!
青黑猙獰的鬼臉之上,露出害怕畏懼之色!
緊接著,幽幽霧氣展露出極強的攻擊性,包裹著鬼老頭的身子,開始向內擠壓和扭曲!
——幽幽霧氣就好像是化作了兩只大手,使勁兒擰毛巾那樣!
鬼老頭,就是那毛巾。
“啊啊啊啊啊!!”
頓時,鬼老頭頓時爆發(fā)出凄厲喊聲,無比痛苦!
他想逃,但那幽幽的霧氣卻如同沼澤,死死將他禁錮!
并沒有堅持多久。
鬼老頭軀干,四肢,還有那尺許長的黑爪……被生生擰碎,爆散成一團黑煙!
而那一瞬間,季青胸口的護身符才突然爆發(fā)出一股強大的吸力,將那一縷黑煙鯨吞一般吸了去!
消失無蹤!
感受到“威脅”已經(jīng)不存在以后,季青那股本能一般行動的幽幽霧氣,方才淡淡斂去,最終完全回歸到他的身體里面,消失不見。
那股充斥房間的冰冷之意,也完全消失無蹤。
呼呼呼——
空調出風口吹出來熱騰騰的風,讓房間的溫度重新回溫,暖意洋洋。
窗口,冬日的陽光灑落下來,溫暖和煦。
屋外。
一開始的時候,陳瑤她娘,也就是那五十歲的婦人,眼里三分擔憂,七分懷疑。
一個勁兒責怪老伴兒也不找點靠譜的人。
前幾個大師名家徒有其名就罷了,現(xiàn)在竟找來個還沒陳瑤大的小娃娃!
陳久卻不理會她,只是死死盯著房門。
——他雖然相信季青,但……也沒十足把握。
可直到,那無比陰森沙啞可怕的老頭的聲音響起。
他倆才相信,季青真不是假把式——前幾天來的那些和尚也好,大師也罷,根本就沒引起半點變化!
如今季青,至少真能讓那不干凈的鬼東西現(xiàn)身。
然后,哪怕在屋外,老兩口都只感受到一股無窮無盡的冰寒,凍得他倆渾身發(fā)顫!
可還不等倆人有任何動作反應,響徹起的就是那老頭蒼老凄厲的哀嚎聲!
聽在老兩口耳朵里,那叫一個……頭皮發(fā)麻!
哀嚎,持續(xù)了十幾個呼吸,終于停歇。
那股寒意,也完全散去。
但陳久和他老伴兒,卻是渾身僵得跟雕塑一樣。
陳久老婆渾身都在發(fā)抖,耳邊那凄厲的慘嚎好似仍在回蕩,令人心驚。
“老陳,你……你究竟帶回來個什么啊……”
陳久也是完全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張了張那毫無血色的嘴唇,說不出話來!
吱嘎——
門開了。
一副人畜無害模樣的季青走了出來。
“陳叔,阿姨,應該沒問題了。”
陳久和老伴兒趕忙沖進房里,看著那躺在床上的陳瑤。
盡管臉色依舊蒼白,但卻沒有了那猙獰痛苦的神情,反而呼吸平穩(wěn),面色平靜,就好像沉沉睡去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