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曼哈頓上東區。
“凌晨兩點四十七分”
空氣是粘稠的,混雜著前一夜中派對殘留的香檳氣息和哈德遜河飄來的微腥水汽。在這里,紐約的狂躁被一種古老的、沉重的寂靜所代替。不是空無一人的寂靜,而是一種被精心呵護的、近乎于真空的寧靜。
公園大道像一條被黑色瀝青固定的冰川,兩側的豪華公寓便是嶙峋的峭壁。每扇窗戶就猶如一只閉上的眼睛,但你永遠不知道哪一只眼瞼后面,是否有人正在窺探著街面。燈光昏暗,橘黃色的光暈投射在地面像一層薄薄的蜂蜜,卻又在人行道的邊緣留下深不見底的陰影。
路邊,一個鑄鐵垃圾桶蓋子沒有蓋嚴實,露出了一角昨天的《賓夕法尼亞政壇時報》。在這樣的街道上這是唯一顯得“失序”的東西,卻也因此顯得格外可疑。是清潔工的疏忽,還是一個信號?一個被丟棄的棋子,還是棋盤的一部分?
他乘坐的這輛黑色的黑色林肯城市悄無聲息地劃到一棟大樓前停下,車窗是純粹的墨色,把他和現實世界完全隔離開來。
“您好,富蘭克林先生”車門被從外面打開,富蘭克林被領著穿過大廳,然后乘著私人電梯直達頂層。公寓的門向他敞開,里面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
“這是您的房卡”穿著考究西裝的管家遞過一張鑲嵌著金色的房卡“亨德森先生吩咐過,您在這里的一切需求都將會被滿足,請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請使用房內的電話聯系我,24小時待命。”
男人說完便悄然隱入電梯,,仿佛站在一個觀看完戲劇離場的觀眾一樣。
“家?”富蘭克林輕哼道
富蘭克林看著手中的房卡,感覺那冰冷的金屬邊緣像極了一把小刀。他走進公寓,身后的大門無聲地關閉。富蘭克林站在玄關朝里面看去,這不像一個家,更像是一個展覽館。挑高的天花板,站在落地窗前便能看見整個曼哈頓的天際線。冷色調的家具,每一件都是大師親手制作,每一件都散發著藝術的氣息。
他光著腳走在地板上,大理石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冰冷的像墓碑。
他像一頭警惕的野獸,探索這個豪華的牢籠。
廚房里,冰箱被塞滿了最新鮮的、最昂貴的進口飲料和進口食物。吧臺上,一排排的價值不菲的昂貴名酒,在射燈的照耀下閃耀著各色的光芒。衣帽間中,一排排嶄新的、精良的男裝,從西裝到休閑裝再到運動裝,甚至連尺碼都是完美契合。臥室中,一個嶄新的席夢思床上鋪著一條柔軟的充斥著天鵝絨的被褥。
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完美,以至于完美到令人窒息,完美到仿佛不是為了“人”而準備的,這是為了一個完美的、一個名為“富蘭克林·埃里森”的英雄角色而誕生的。
他打開一瓶麥卡倫18,把瓶內的液體倒進水晶杯中,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一杯又一杯,酒精的麻痹感很快讓他忘記了,忘記了那三里島帶來的直刺骨髓深處的寒意。
富蘭克林搖搖晃晃地走向臥室中,最終倒在柔軟的床上。酒精帶來的不是安眠,而是更加深邃的噩夢。
他夢見他只身處于一片大地之上。隨后,大地開始碎裂,他墜入一片黑暗中之中,身邊回蕩著金屬扭曲的尖嘯和人群的哭喊聲。他看見那棵樹,那棵樹從破碎的大地深處生長著、扭曲著,他沒有枝葉,只有不斷向上的、撕裂穹頂的憤怒。他想舉起他的相機按下那個輕輕的快門,可手指卻像灌了鉛一般沉重。他看見,那巨樹的枝頭開始扭曲,仿佛在結果一半。可是那枝頭上卻是掛滿了控制室中操作員、三里島核電站上驚恐的人們的臉,他們在巨樹的枝頭上扭曲著,嘴巴無聲無息地張合。然后,巨樹的枝頭往下垂去,無數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富蘭克林!”
他猛然地從床上彈起,渾身冷汗,大口地喘著粗氣。天色已經大亮,晨光透過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斑,將公寓切割成光與暗兩個空間。頭痛欲裂,宿醉的惡心感和夢魘的余悸,不禁讓他感覺一陣惡心。
他沖進浴室,脫盡身上的衣物,讓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流過自己身體,試圖澆滅那在腦海中熊熊燃燒著的火焰。他木楞地看著鏡子中的男人,眼窩深陷,布滿血絲,臉色蒼白地像紙。
“這還是我嗎?”他在想。
一頭野獸慢慢地失去它的野性,成了一只被豢養的貓。
這是他來到這里的第三天,他沒有再次測試這個牢籠的邊界,試圖將自身和這個牢籠融為一體,因為他內心深處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他害怕的同時也不再想確認自己是否為一個囚犯,反而將這里稱之為一個奢華的“避難所”。
這是一個明朗的清晨,富蘭克林早早地醒來,換上一套運動服,去哈德遜河旁的人行道上進行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晨跑。汗水浸透T恤,肺部傳來灼燒般的疼痛,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但肉體上的疲憊,卻奇跡般地壓制住了精神上的痛苦。汗水是真實的、肌肉的酸痛是真實,這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而不是一場被折磨得令他恐懼的虛無縹緲的夢。
“號外,號外,三里島核電站突發重大事故”不遠處一名報童晃動著手中的報紙吆喝著,那聲音像一枚尖銳的釘子,瞬間刺穿了他那用疲憊和汗水構建的保護殼。
富蘭克林的腳步不由地慢下來,最后停在報童身前,愣在原地,那個他拼命忘記的地名,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撞進他的耳朵。
“先生,需要來一份報紙嗎?”報童盯著富蘭克林。“只需要五美分”
富蘭克林遞過現金,把報童手中的報紙一把扯過,他打開報紙,首頁上印著幾個醒目的大字
《被隱藏的三里島,是技術的魯莽還是政府的無能?》標題之下便是那張令富蘭克林作嘔的照片,標題下寫著攝:富蘭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