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安面無表情，那軍漢卻嚇了一跳，連忙歪過頭，不敢再偷看朱先安。

“等我身上有了官身，再來尋他算賬！尤其是那胖百戶！”

朱先安在心中冷哼一聲，招呼眾人離開。

他可不是個大方的人，在被人勒索這種事情上，尤其記仇，一點虧都不能吃。

鳳儀門口，偷看朱先安的，正是之前勒索過朱先安一行人的其中一個漢子。

此刻的他，額頭還冒著虛汗。

因為他認出來了，剛才那位，就是之前被他們勒索過的朱姓相公。

而剛才朱姓相公入城時，拿出來的憑證不再是黃冊，而是一枚來自尚食監(jiān)的鐵牌子！

他是宮里的人！

漢子正因為明白了這點，所以才慌張。

尤其是剛才，朱先安回頭和他對視的時候，分明是在告訴他，當日之事，他還未曾忘記！

說不得，過兩天這朱姓公子，就要尋他們來算賬了。

他需要盡快想個辦法。

時間往前半刻鐘，李巡檢和朱先安說著謀王家兄弟性命事情的同時。

草鞋夾，王家。

殘破的大門無人也無錢去修。

昏暗的廚房里，李氏坐在凳子上。

手上看似忙活著，實則在發(fā)呆。

兩個女兒睡在廚房稻草堆中，偶爾翻動身子，驅趕身上的虱子，周圍的蚊子。

不是不想睡床，而是王大不允許。

寧愿讓床榻空著，也不許她和兩個女兒睡在榻上。

李氏也不曾點上蠟燭。

倒不是家里沒有，而是王大不讓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點蠟燭。

就著灶膛里忽明忽暗的火星子，以及破紙窗外透過來的月光，李氏瞪著酸澀發(fā)麻的眼睛，正盯著手里的針線怔怔發(fā)呆。

王大和王二，尤其是當家的王大，被抓走了。

抓走他的是一個九品的大官，黑矮黑矮的。

李氏記得他，他的跟班衙役說過，他是龍江關的巡檢大人，叫什么李洪。

李洪臨走前，給她和王大說的那些話，自下午就一直在她的腦海里晃蕩。

“夫人你且安心就是，這王大王二死不足惜。日后生計，你也無需憂心。”

這句話似夢魘一樣，陰魂不散，一直困擾著她。

“餓~”

“娘，餓~”

身后睡在稻草堆中的小女兒，又喊餓了。

李氏立馬放下手中鞋面，掀起了上衣，露出碩大的圓潤爆滿石榴。

喂完孩子，李氏只覺得身體一陣虛弱，雙股戰(zhàn)戰(zhàn)，幾欲倒地。

她一屁股坐在稻草堆中，單薄的后背靠在土墻上，眼前陣陣發(fā)黑。

孩子餓，她更餓，胃里火燒火燎的，像是有蟻蟲噬咬。

雖然已經(jīng)習慣了饑餓，但每次挨餓時遭的罪，一次比一次更難挨。

她清楚地意識到了，再繼續(xù)這樣餓下去，不僅僅她自己要死。

兩個女兒，也要死。

心中的天平又一次傾斜了。

房梁上突然傳來一陣貓兒叫聲，聲音很歡快。

不知道怎么的，這一瞬間，李氏想通了。

只要李巡檢對自己和孩子給口飯吃。

自己也認了。

貞潔哪里有被餓死重要？

她現(xiàn)在只期待著，那黑矮似老農(nóng)的李巡檢快些來。

她快撐不下去了。

皇宮。

坤寧宮內(nèi)，各式花燈將宮內(nèi)照的亮如白晝。

馬皇后陪坐在一圓臉中年壯漢，看著他大口喝著白面糊糊。

周圍女官、宮女離得遠遠的，偷偷瞧著這兩口子，滿眼羨慕和好奇。

這漢子穿著一身明黃色簡約常服，四十歲的年紀，正是一個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紀。

現(xiàn)在雖然發(fā)福，肚子隱隱鼓起，但絲毫沒有油膩感，反而有股子不輸少年人的精力充沛之感。

身形魁梧，坐下似一座堅挺山岳一樣。

此人正是大明帝國的締造者——洪武大帝朱元璋！

他的面容從外表看，和藹可親，慈眉善目的。

但其眼神有力，如深淵般，能看透人心。

“過癮吶，過癮！”

朱元璋甩開膀子，又自己給自己添了一大碗面糊糊。

往里面倒上尚溫著的烏雞湯，夾上兩筷子爽口的咸菜。

再猛猛喝一大口溫良的面糊糊，朱元璋直呼過癮。

馬皇后眼神溫柔，拿過帕子，擦拭朱元璋黏在胡子上的面湯。

“都是當皇上的人了，怎么還是這副做派？”

半規(guī)勸，半嗔怒的語氣，聽到朱元璋的耳中，似乎比從北面徐達傳來的捷報，還要更讓他開心。

“咱不是妹子你，嬌生慣養(yǎng)的。我就這種人！”

朱元璋嘿嘿一笑，打趣著。

眼前人，是扶持他走過千難萬難的心上人，枕邊人。

他在她面前，能放下所有戒備。

“前幾日牙疼，緩了幾天終于緩過來了。這胃口似乎更好了！”

朱元璋嘿嘿笑著，對這兩日的身體狀態(tài)很滿意。

他吃飯的速度很快，風卷殘云一般。

夫妻倆似普通農(nóng)家恩愛的夫妻，哪兒有半點天家威儀。

“這巡檢司不好好打聽情報，弄得什么精品面粉。”

朱元璋放下筷子就開始罵娘，馬皇后莞爾一笑。

“你就說好吃不好吃？標兒晚上也吃了兩個大白饅頭，才睡去。老二老三他們，午間還去了尚食監(jiān)，給老四他們弄面粉開小灶去了。”

“不愧是咱的崽子，隨我！”朱元璋哈哈大笑。

又摸了摸鼻子，砸吧了一下嘴巴，似乎在回味嘴里的甘甜。

“這精品面粉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貴了些。”

確實好吃，朱元璋吃過天下珍饈無數(shù)，但這精品面粉可不一樣。

哪怕單單倒入水中，撒把鹽都是香的。

當了皇帝的朱元璋，才知道江山不好打，更不好做。

他原本不是個小氣的人，但現(xiàn)在治國，才知每一文錢，都該用在刀刃上。

宮里人多，花錢如流水一樣，他壓力也大。

“就知足吧。這面粉制作過程你也看了，我也讓人按照那李洪李巡檢和那朱先安說的方法去做了。尚食監(jiān)的三個女子，做了一下午，也不過弄了不到二錢重的出來。那味道還不及精品面粉萬一。”

馬皇后白了朱元璋一眼，感慨萬一。

“你的意思是，人家給我們二百文一斤的價格，還是我們占便宜了？”

朱元璋其實不是小氣的人，否則也不會有那么多人杰和百姓追隨他，并助他坐穩(wěn)這皇位。

但他總覺得不對勁，都是面粉，都是小麥弄出來的。

憑什么他治下的百姓賣出去的面粉，一斤不過二三文錢。

但那疑似從海外來的姓朱的小家伙，竟然賣他二百錢一斤！

更讓朱元璋感到無語的是，偏偏這二百錢一斤的價格，是朱先安早先定下的價格。

而最開始，他手下的那個黑矮李洪巡檢，給出的價格是一千文一斤！

更讓朱元璋感到無奈的是，這一千文一斤的面粉，還能賣出去。

而且賣的還挺好。

據(jù)專門負責打探情報的檢校說，那從朱先安處買了精品面粉的春和酒樓，只今明兩天時間，生意至少好了兩三倍。

價錢是他自己的人檢校李洪制定的，朱先安沒有強買強賣，這讓朱元璋想發(fā)火都不好意思。

“以后就成定例了？”

朱元璋這無頭無腦的話，也就只有馬皇后能瞬間領悟了。

”定了，我叫尚食監(jiān)的寶兒、光祿寺、還有太醫(yī)院的人去看了。以后每三日送百五十斤過來。多了，你也舍不得。”

馬皇后呵呵笑著。

其實，她丈夫一點都不小氣，尤其是在吃飯方面。

他制定的菜品單子，馬皇后看了都直呼太過“奢侈”。

幾乎都是肉食，馬皇后看著就不是很想吃。

朱元璋沉默了一瞬，又端起一碗羊肉，大口吃了起來。

“這種面粉需要的人力物力不少。這朱先安家里的勢力，怕是很不小啊！”

朱元璋眼神幽幽，面容很是嚴肅。

他是個工作狂，心思也很謹慎。

原本馬皇后是打算等李洪將朱先安的來歷徹底查清楚后，才給朱元璋匯報的。

但沒想到朱元璋在傍晚吃飯時，問起了這個事情。

馬皇后自然沒有瞞著的道理。

故而，朱元璋已經(jīng)問清楚了朱先安來到應天府的所有舉動。

一邊吃著，一邊思考著有關朱先安的情報。

從現(xiàn)在查出來的情報推斷，朱先安是海外漢人遺民的可能性，最大。

總不能是天上掉下來吧？

“據(jù)他院子里的人說，這朱先安很是心善。”

他自言自語著。

“不對不對，這種大家族出身的公子，最善于偽裝了。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還要再看看！”

馬皇后只在一旁添菜，也不插話。

她的丈夫是經(jīng)天緯地的偉男子，什么困難也難不住他。

朱元璋疑心病很重，對世家出身的貴人有種天然的懷疑感。

連帶著對文官的不信任感，也是極強的。

歷朝歷代，只有后世的官府，才能勉強跟上朱元璋反腐的力度。

當然，若是論查出貪腐的力度和深度來說，兩者其實不相上下。

甚至前者還隱隱超出洪武大帝。

前者每年抓大小貪官數(shù)量接近十萬，后者執(zhí)政三十年，殺掉官員約十萬人。

朱元璋會殺官員，而后世的官府很少因為經(jīng)濟問題而殺貪官。

當然，朱元璋對官員的不信任，不是憑白來的。

自己爹娘兄弟姐妹被所謂“清名”在外的士紳壓迫剝削而死。

起事過程中，又被大家族出身的手下兄弟賣過好多次。

吃一塹長一智。

朱元璋若是疑心病不重，那就奇了怪了。

“朱先安這小子買賣奴仆，但其實按照契約算，能算到雇傭上去的。這小子機靈哇！”

朱元璋眼神閃著精光，折磨人的小病不糟蹋人了，他的精力似乎比以前還旺盛了許多。

也難為他掌管著天下政務，操心北伐戰(zhàn)場，各地邊陲軍事的同時，還能兼顧朱先安這種小人物的事情。

“據(jù)高見賢和李洪推測來看，這小子大概率來歷不凡，應該就是海外漢民。他要觀望，我就讓他先觀望著，還是直接征召他當官？”

一時間，朱元璋也猶豫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