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數百里之外,廣陵道上的一個村莊里,陳安正背著柴火走進破舊的土屋。屋中炊煙稀薄,老母親咳嗽不停,幾個孩子面黃肌瘦,連哭都無力。
“娘,忍忍,我明天再去城里討點糧。”
“別去了。”老母搖頭,“韋家的管事說,再湊不齊七成收糧,就要抓人頂賬。”
陳安沉默不語。他早就知道今年災荒嚴重,可韋地主卻連往年收五成的規矩都不守,改收七成,還不準賒欠,糧倉堆得滿滿,卻硬說“糧價將漲,需提前囤糧”。
當晚,村中來了幾輛馬車,韋家的仆人從家家戶戶搜糧,不足者便當場綁人。一個村婦哭喊著被拖上車,她丈夫上前阻攔,被亂棍活活打死。
老農怒吼,青年憤怒。整個村莊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喧嘩和怒火。
“不能再忍了!”
“再忍,我們都得死在他們手里!”
陳安站上土臺,握緊拳頭,平日寡言的他第一次大聲說話:“他們不把我們當人,那我們也不用把他們當官!誰愿意跟我拼這一條命——今晚,我們殺進韋府!”
夜深時分,四五百人手持鋤頭、柴刀、火把,悄然圍住了韋家莊園。沒有軍隊,沒有將領,只有一腔怒火和血債。
陳安率先破門而入,韋家家丁早已逃散,只有幾個反抗者被亂刀砍倒。火光中,糧倉被撬開,一袋袋糧食被分發,哭聲與歡呼交雜。
深夜,陳安帶人找到韋員外藏身的地窖。此人面如土色,哆嗦求饒。
陳安什么也沒說,只一刀斬斷其首,拎出地窖,投于庭中。
“這就是欠賬的代價。”他說,聲音冷得像刀,“從今往后,我們要活,就只能靠自己。”
天色將明,村莊四野皆知此事。人越來越多,有饑民、有佃農、有逃兵。他們聚在韋家大院里,陳安與幾名青年圍坐在一張破桌前,商議下一步。
“縣令早晚會帶兵來。”
“要活下去,必須先動手。”
陳安點頭:“天一亮,我們殺進縣衙。”
一夜之間,烽火初燃。
三日后,一封加急密報從大寧山以南抵達京城,送入左丞相魏民府邸。
魏民展開密信,目光漸冷。他喚來親信,命令低沉:“王宏尚在人世,藏身大寧山,舊部已聚,遲早舉事。”
“臣下當即發兵?”
“不,不能大張旗鼓。”魏民合起書信,“去找‘夜梟’,告訴他,銀兩雙倍,此人不死,他便不能活。”
那日夜里,密令傳至京外,一隊黑衣殺手悄然出發。
風雨將至,血色初起。
天色未亮,寒風如刀。
數百人聚集在梧陽縣外的古槐林,陳安站在隊伍前頭,披著一件粗布長袍,腰間挎著繳獲的長刀。他的眼神沉靜而冷峻,像一口多年未拔的舊劍,在風中蓄著寒光。
“今日之后,我們不是農民,是亡命。”
“但我們不做賊,我們是討命的,是替自己討個活路的!”
人群寂靜,卻有怒火在暗處沸騰。
“跟我走!”陳安率先踏出。
黎明時分,隊伍如狂風般沖入縣城。縣衙的大門尚未開,守門的兩個捕快還在打盹,猝不及防間被一刀劈倒。驚呼聲響起,百姓推窗而望,只見大批衣衫襤褸的民眾手持兵刃,殺入縣署。
縣令尚在內堂酣睡,被人從床上拽出。
他披著狐裘,驚恐萬狀,不斷哀求:“本官無罪!本官……只是奉上面命令辦事!”
陳安冷冷看了他一眼,未語,只命人將其拖出堂外,當眾處斬。
刀起血濺,眾人震撼。可無人反對。
這一日,梧陽縣令、主簿、縣尉、幾名豪紳悉數被殺,縣倉糧銀被封存分發,舊吏被驅逐,百姓擁上街頭,將陳安等人稱作“義士”。
不到正午,舉事之人破千。
陳安坐在縣令原來的座位上,環視廳堂,低聲對左右幾人道:
“我們不是反賊,我們只是不要再被剝皮抽骨。”
“但這條路……只能一直走下去了。”
京城。
這天清晨,魏民正向皇帝楊昊奏報王宏逃脫之事,尚未說完,便有密探火速進宮,跪伏殿中:
“啟奏陛下——廣陵道梧陽縣民眾暴起反叛,殺縣令,奪縣衙,舉‘義旗’,百姓響應者甚眾!”
大殿內一時寂然。
楊昊坐直了身,原本昏沉的雙眼透出幾分驚色:“不過五日之內,竟有二事接連反變?”
魏民沉聲道:“此乃王宏余黨與亂民聯手,意圖擾亂朝綱。”
“是王宏干的?”楊昊皺眉。
“未必他親至,然皆因其心不死,引起天下效仿。”
“陛下,”太監高聲通稟,“靖王殿下覲見。”
大殿門開,一身戎裝的靖王步入,單膝跪地:“皇兄,邊事已定,弟愿統兵清平內亂,剪除王宏與廣陵義賊,穩我大淵乾坤。”
楊昊目中閃過遲疑。靖王乃宗室異姓,功高望重,曾數次請兵清剿王宏,皆被拖延。這一次,他再開口,語氣已不容拒絕。
魏民亦附議:“靖王手握十萬精銳,又熟軍律,若由其出征,正可成我大淵安邦重器。”
楊昊沉吟許久,終開口:“準。賜旌節,給尚方兵符,靖王統兵十萬,南下清剿廣陵。”
“另令——”
他頓了頓,目光幽深:“王宏,格殺勿論。”
梧陽縣,縣衙內。
三日已過,陳安坐于主堂之上,面前是一張簡易手繪的縣域圖,旁邊是收繳的賬冊和糧倉清冊。他披著一件從韋家奪來的貂裘,腳下不再是泥土,而是厚實的青磚。
他不再是“佃戶陳安”,而是千人義軍的主心骨。
“糧食總共一萬三千石,若每日支出三百石,可撐四十五日。”
“兵器尚不足,多為農具和繳獲之刀矛。”
“有消息傳出,隔壁虎陽、連江等地也爆動跡象。”
簡陋的軍議上,幾個年輕人七嘴八舌,紛紛提出攻取鄰縣、擴張聲勢。可陳安只是皺眉不語,目光落在一份從城中傳來的密信上。
【靖王南下,帶十萬兵馬,已過衡州】
他緩緩放下信紙,沉聲開口:
“攻縣擴地是遲早的事,但我們不是強盜,靠殺人奪糧活不了太久。”
“從今日起,封存官銀,重整市坊,設粥棚賑饑民,招募匠戶筑寨設防。”
“我等起義,是要百姓活,不是讓百姓再死。”
一席話,讓在場眾人一時肅然。
他們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陳安,不再只是那個在地主家門前舉起鐮刀的青年了。他開始學著做決策、學著分權、學著擔起千百條人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