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線后的那幾天，林晚晚感覺自己像一具被遺棄在醫院角落的殘破玩偶。她被安排住進了一間狹小的“術后觀察病房”，美其名曰“密切監測恢復情況”。窗戶被厚重的遮光簾擋得嚴嚴實實，只有慘白的燈光不分晝夜地亮著，照得四壁冰冷，也照得她心底一片荒蕪。

臉上的劇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止痛藥的效果微乎其微，每一次神經的抽動都牽扯著那些扭曲變形的肌肉和骨骼，帶來鉆心的痛楚。更折磨人的是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恥辱。她不敢照鏡子，甚至不敢觸碰自己的臉，那凹凸不平、腫脹變形的觸感，每一次觸碰都像是在確認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護士每天會定時送來流食，動作機械，眼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憐憫，仿佛在照顧一個傳染病患者。她們很少說話，例行公事地檢查體溫、血壓，然后迅速離開，仿佛多待一秒都會被這房間里的絕望氣息沾染。

起初的麻木過后，一種更深的寒意開始滲透林晚晚的四肢百骸——她被軟禁了。手機在手術前就被“代為保管”，病房的門從外面反鎖，她無法離開這個小小的、令人窒息的牢籠。抗議和詢問換來的只是護士公式化的安撫：“林小姐，這是為了您的安全著想，院長吩咐要確保您得到最好的休養。”

直到那天下午。

臉上的疼痛讓她無法入睡，她蜷縮在病床上，意識在半夢半醒間浮沉。門外走廊上，傳來刻意壓低的談話聲，其中一個冰冷而熟悉的聲音，像毒蛇一樣鉆進她的耳朵——是院長陳世豪。

“……王太太，李小姐，里面請。情況呢，就是這么個情況。”陳世豪的聲音帶著一種虛偽的沉重，“這位患者，就是前兩天我跟你們提到的那個案例。唉，說起來我們也非常痛心……”

林晚晚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像幽靈一樣赤著腳，無聲地挪到門邊，透過門板上狹窄的觀察窗縫隙，向外看去。

走廊明亮的燈光下，陳世豪穿著筆挺的白大褂，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專家表情。他身邊站著兩位衣著光鮮、珠光寶氣的女士，臉上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陳世豪微微側身，手指，正指向林晚晚病房的門！

“看，這就是選擇非正規渠道、過度追求低價、術前溝通不充分、自身條件又存在極大限制的后果。”陳世豪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冷酷的“權威”感，像在解剖一具教學用的標本，“貪便宜，心存僥幸，最后害的是自己。我們‘臻美時代’一直強調，安全、專業、效果，三者缺一不可，價格只是價值的體現。像這位患者，術前評估風險其實很高，但她堅持要做，又只肯選最基礎的方案……唉，我們醫生也是盡力了。”

那兩位女士順著陳世豪的手指，目光透過門上的小窗，精準地落在了病床上蜷縮成一團、臉上纏著紗布的林晚晚身上。她們的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愕、嫌惡，以及一種……慶幸？仿佛在說：看，幸虧不是我。

“天啊……這么嚴重？”其中一位女士捂著嘴，低聲驚呼。

“所以說啊，陳院長，”另一位女士接口，語氣帶著后怕和恭維，“還是得找您這樣的大專家，用最好的材料和技術，一步到位！貴有貴的道理，這錢可省不得！”

陳世豪矜持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孺子可教”的滿意微笑：“當然，我們‘臻美’的理念就是為追求完美的客戶提供最頂級的定制服務。安全是我們的底線，效果是我們的承諾。像王太太您看中的那個‘定制青春煥采’項目，采用的都是國際最頂級的進口材料和專利技術，由我親自操刀，絕對能讓您十年后依然風采照人……”

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走向隔壁更寬敞、更奢華的VIP咨詢室。

林晚晚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種滅頂的羞辱和憤怒，像巖漿一樣在她胸腔里奔涌、沸騰，幾乎要將她燒成灰燼！

她終于明白了。

她根本不是什么需要“密切觀察”的病人。她是陳世豪精心準備的、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反面教材”！是她用自己的臉，用自己的痛苦，用自己的整個人生，為“臻美時代”做了最觸目驚心的廣告——一個“貪便宜”、“不聽話”、“底子差”的失敗典型！是陳世豪用來恐嚇那些潛在客戶、逼迫她們選擇更昂貴項目的“道具”！

展示區的射燈明晃晃地打在臉上，林晚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亞克力展柜里嗡嗡回響。紗布縫隙間漏出的光線里，漂浮著細小的灰塵，像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在她潰爛的傷口上爬行。耳邊是導醫小姐職業化的解說：“大家看這位顧客，術前存在嚴重的軟組織排異反應，但經過我們最新的修復方案......“

展柜玻璃映出對面墻上的巨幅海報，周珊的術后照片占據整面墻，玻尿酸填充的蘋果肌在燈光下泛著陶瓷般的光澤。而她此刻躺在消毒過的白色軟床上，像只被剝了殼的蠶蛹，身上的病號服領口大敞，露出鎖骨下方新植的皮膚——那片淡粉色的疤痕組織在射燈下異常刺眼，像塊永遠揭不掉的恥辱標簽。

“她的鼻基底現在還在滲液呢。“有顧客的聲音從展柜外傳來，混著甲油膠的氣味。林晚晚聽見導醫小姐壓低的回應：“所以說選擇正規機構很重要，外面那些工作室打了假貨，最后還是要我們來收拾爛攤子......“消毒車推過的聲響里，她感受到有人隔著紗布觸碰她的下頜線，指尖的溫度像塊烙鐵，燙得她渾身發僵。

護士站傳來壓抑的輕笑，某個熟悉的嗓音說：“Linda總監說這種案例要重點展示，對比效果才震撼。“金屬病歷夾碰撞的脆響中，林晚晚想起昨天凌晨，護士撕開創可貼時的嫌棄表情——那些本該輕柔的動作，扯得她嘴角的縫合線幾乎要崩開，對方卻在看見傷口時嘀咕：“早知道術前就該多拍點丑照，現在術后對比才夠勁。“

屈辱感像潮水般漫上來，浸透了層層紗布下的每寸皮膚。左眼的淤青還未消退，腫脹的眼皮壓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卻能清楚看見展柜角落的監控鏡頭——紅點一閃一閃，像某種冷血動物的瞳孔，正將她的狼狽全數收錄，供后臺的咨詢師們當作“失敗案例教學“的素材。

下頜突然傳來尖銳的刺痛，是引流管被不慎拽動。林晚晚咬住舌尖才沒讓呻吟溢出，血腥味混著紗布上的碘伏味在口腔里擴散，像極了簽合同時 Linda遞來的那杯摻了蜂蜜的溫水——原來從那時起，她就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切割擺拍，用以證明“臻美神話“的無堅不摧。

“這位女士請不要觸碰展品。“導醫小姐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林晚晚聽見展柜玻璃被敲響的篤篤聲，接著是個中年女人的驚嘆：“哎喲這臉怎么腫成這樣？跟豬頭似的！“此起彼伏的吸氣聲里，她數著頭頂的射燈有七盞，和手術室的燈數量相同，只是這里的光更冷，將她的影子壓縮成畸形的薄片，貼在展柜底部的防滑墊上。

后頸突然觸到冰涼的金屬，是有人掀開了她的紗布。林晚晚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結痂——那是前天撞在浴室瓷磚上留下的。“看這里，“某個戴金絲眼鏡的醫生用教鞭點著她后頸的新傷，“不當護理造成的二次創傷，再次強調術后管理的重要性......“

消毒水的氣味里，她突然聽見媽媽寄來的平安符在胸前發出細碎的響動。繡著金蠶的紅布隔著病號服貼著皮膚，那是外婆臨終前連夜繡的，說能抵擋“人面蛇心“的禍害。此刻布料下的皮膚正隱隱發燙，像有活物在蠕動，與臉上那些壞死的填充物形成詭異的呼應。

屈辱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臉上的紗布，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這痛，卻遠遠比不上心口被反復撕扯、踐踏的萬分之一。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的鐵銹味，才勉強抑制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勾勒著冰冷而繁華的輪廓。而她，被囚禁在這片虛假的光明之下，獨自品嘗著由謊言和貪婪釀造的地獄滋味。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了她破碎的心：逃！必須逃離這個魔窟！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也比留在這里，做他們展覽的“標本”強！

這個念頭，成了她殘存意識里，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