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被拉回三個月前。

“臻美時代”的咨詢室里，光線被精心調(diào)校得柔和而夢幻，空氣中浮動著昂貴精油的芬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繁華的霓虹，像一片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的星海。

林晚晚局促地坐在寬大柔軟的白色真皮沙發(fā)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帶。對面，咨詢師Linda一身剪裁合體的香奈兒套裝，妝容完美無瑕，像剛從時尚雜志里走下來。她遞過來一杯冒著熱氣的花茶，笑容親切得如同鄰家姐姐。

“晚晚，放輕松點。”Linda的聲音帶著一種催眠般的魔力，“我知道你在顧慮什么。女孩子嘛，誰不想變得更美一點？尤其是像你這樣，底子其實很不錯的。”她的目光在林晚晚略顯扁平的五官和寬大的下頜線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幾乎無法捕捉，隨即又盛滿了真誠的贊賞，“你看你的眼睛，多漂亮啊，清澈有神，就是被這輪廓拖累了點。”

她滑動著手中的平板電腦，一張張經(jīng)過頂級渲染的3D模擬圖出現(xiàn)在屏幕上。“你看，‘天使輪廓重塑’，這是我們院長的王牌項目，專為東方臉骨設計。”屏幕上，林晚晚的臉型被“優(yōu)化”得近乎完美：流暢緊致的下頜線，飽滿圓潤的蘋果肌，小巧精致的鼻尖……每一處改動都精準地踩在當下審美的G點上。

“告別土氣，逆天改命，就在今天！”Linda傾身向前，紅唇輕啟，吐出的每個字都像裹著蜜糖的鉤子，“晚晚，你知道現(xiàn)在社會多現(xiàn)實嗎？一張好看的臉，就是最好的通行證。找工作，別人會多看你兩眼；談戀愛，優(yōu)質(zhì)的對象會主動靠近你；甚至走在路上，收獲的目光都是善意的、欣賞的。這不僅僅是變美，這是階級的躍升，是人生的重啟！”

林晚晚的心被狠狠攥緊了。Linda描繪的場景，正是她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渴望和最深的自卑。從小因為不夠漂亮而受到的忽視、嘲笑，在相親市場上一次次被挑剔“面相寡淡”，工作面試時HR那不經(jīng)意掃過她臉部的、略帶遺憾的眼神……像幻燈片一樣在她腦中閃過。她看著屏幕上那個光彩照人的“自己”，指尖冰涼，掌心卻滲出了汗。

“可是……Linda姐，這費用……”林晚晚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窘迫。屏幕上那串長長的數(shù)字，是她省吃儉用幾年才攢下的積蓄，是她準備在這個城市安身立命的最后依靠。

“投資自己，永遠不會錯！”Linda立刻截住她的話頭，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晚晚，你想想，這筆錢你是愿意花在買幾個包、幾件衣服上，穿幾次就過時了，還是愿意投資在你自己身上，讓你從內(nèi)到外脫胎換骨，受益一輩子？”她巧妙地偷換了概念，將“昂貴的手術(shù)”與“廉價的消費品”對立起來。

“而且，”Linda壓低了聲音，仿佛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們院長最近有個內(nèi)部扶持名額，針對像你這樣有潛力、只是暫時預算有限的優(yōu)質(zhì)客戶。我可以幫你申請最大的折扣！機會難得，錯過就真的沒有了。”她的眼神充滿誘惑，仿佛在遞出一把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金鑰匙。

接著，是更猛烈的攻勢。Linda調(diào)出手機里大量的“成功案例”照片和視頻——那些“術(shù)前”平凡甚至有些抱歉的面孔，在“術(shù)后”都變成了光彩照人的網(wǎng)紅或名媛。她們在鏡頭前激動地分享著“重生”的喜悅，感謝“臻美時代”給了她們第二次生命。“你看這個小姐姐，之前也是下頜角寬，做完之后直接簽約了模特公司！”“這位富太，做完蘋果肌填充，老公對她比熱戀時還殷勤！”一個個鮮活的“例子”，像重錘一樣敲打著林晚晚脆弱的心理防線。

電梯里的廣告屏又在循環(huán)播放“臻美醫(yī)療“的宣傳片，冷白皮女明星的蘋果肌在柔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林晚晚盯著自己手機里剛拍的自拍——法令紋里卡著沒拍開的粉底，下頜線在夜景燈光下模糊成一團陰影。指紋解鎖時，鎖屏壁紙突然跳出來：那是大二時周珊在宿舍群里發(fā)的惡搞照，配文“恐龍妹進化史“，圖里她戴著牙套的臉被 P成了霸王龍。

Linda的香奈兒五號香水味先于本人飄進咨詢室。這個永遠穿著真絲襯衫的女人總能精準地在林晚晚對著鏡子抿嘴唇時推門而入：“晚晚你看，“她溫熱的指尖按在 iPad屏幕上，兩張照片像晝夜般分明，“術(shù)前的咬合問題導致面中凹陷，術(shù)后立刻擁有少女感嘭嘭肌，連頸紋都淡了 60%呢。“

手機在掌心震動，是媽媽發(fā)來的微信：“外婆又在繡金蠶蠱帕子，說等你過年回家...“林晚晚迅速按滅屏幕，指甲無意識地刮過手機殼上磨掉的 Hello Kitty貼紙——那是她用第一個月工資買的，如今邊緣已經(jīng)泛黃。Linda適時遞來一面鎏金手鏡，鏡面里的倒影被柔光燈打得發(fā)亮，連毛孔都像被 PS過般細膩。

“我們有全省唯一的韓式動態(tài)仿生技術(shù)，“Linda的指尖劃過她緊繃的肩頸，在鎖骨上方輕輕點了點，“恢復期就能擁有這樣的天鵝頸線條，再也不用擔心被人說'含胸駝背沒氣質(zhì)'啦。“這句話像根細針扎進記憶深處，上周總監(jiān)在例會上說的“林晚晚的方案不錯，就是形象差點專業(yè)感“突然變得清晰可聞。

當?shù)?7張對比圖在屏幕上切換時，林晚晚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呼吸不知何時變得急促。那些術(shù)前術(shù)后的面孔仿佛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每個“術(shù)后“的女人都踩著細高跟，在香檳色背景前綻放著不屬于人間的光彩。她想起上個月在商場撞見周珊，對方脖子上戴著卡地亞項鏈，第一句話就是：“晚晚你沒變啊，還是學生氣十足。“

合同攤開在胡桃木桌面上，紙頁間飄著淡淡的油墨味。Linda的鋼筆尖在“風險告知書“上敲出規(guī)律的點：“這些都是常規(guī)條款啦，就像坐飛機要簽免責協(xié)議一樣。“她忽然握住林晚晚冰涼的手，將鋼筆塞進她掌心，無名指上的鉆戒硌得人生疼，“你這么有靈氣的女孩，就該配上最精致的皮囊，這是投資自己呀。“

筆尖懸在簽名欄上方時，林晚晚看見合同第三頁角落印著極小的苗繡圖案，像只蜷縮的蠶蛹。消毒燈在天花板投下圓形光斑，恍惚間她又看見外婆的竹篾簸箕里，那些正在結(jié)繭的金蠶，蛹殼上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Linda適時遞來溫熱的蜂蜜水，杯壁上的水珠滴在合同上，將“不可抗力“四個字暈染得模糊不清。

鋼筆尖刺破紙面的瞬間，林晚晚聽見自己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裂開了。是外婆臨終前說的“咱們苗家女兒天生帶蠱，莫要輕信人皮畫皮“，還是媽媽縫在她內(nèi)衣里的、繡著金蠶的平安符？不，都被 Linda遞來的術(shù)后護理手冊蓋住了，那上面印著“天鵝頸養(yǎng)成計劃““直角肩塑形指南“，每個字都閃著誘人的金光。

Linda接過簽好的合同，指尖在她手背輕輕拍了兩下，像在安撫一只即將馴服的獵物。水晶吊燈在她發(fā)間投下細碎的光斑，讓那抹得逞的笑意顯得更加夢幻。當助理捧著 POS機進來時，林晚晚聽見自己用不屬于自己的聲音說：“分 24期吧，利息沒關(guān)系。“信用卡插卡的“嘀“聲里，她看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正在變形——下頜線變得鋒利，蘋果肌鼓得像充了氣，連眉峰都揚起了恰到好處的弧度。

直到走出診室，消毒水的氣味還黏在鼻腔里。手機彈出新消息，是周珊的朋友圈更新：九宮格自拍配文“女人的黃金期只有十年“，定位在臻美醫(yī)療 VIP病房。林晚晚盯著照片里周珊過分飽滿的額頭，突然想起剛才簽合同時，Linda文件夾里掉出的那張紙——上面貼著她的術(shù)前照片，用紅筆圈著“鼻基底凹陷““下頜緣模糊“，旁邊標著“利潤點 300%“。

夜風掀起她的衣角，內(nèi)衣里的平安符硌得鎖骨生疼。她摸出手機打開貸款 APP，288000的數(shù)字在屏幕上跳著詭異的光，像極了外婆帕子上那些會蠕動的金蠶紋。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在這燈火通明的城市夜空里，像一聲被掐斷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