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下起瓢潑大雨,室內滴滴嗒塔地下起了小雨。
雨水由瓦縫里爬著滲透進來,變成了水滴,落在爸爸早已擺放好的塑料盆里。剛開始時,水聲很大:“篤——篤——篤”地敲打著盆底,很有節奏感,后來,聲音逐漸小了,沒有聲音時,爸爸知道,盆里快滿了,就起身把水倒進一個大桶。他留著可以洗拖把或沖洗馬桶,因為水費又漲價了。
我躲在屋檐下,悄然無聲地看著爸爸。
爸爸倒完水又坐回到桌子旁,聽這來自天堂的舒緩、平和之音,卻在心里無端地產生一陣冷寂、落寞、孤獨和無言的傷感,油然地上了心頭。
爸爸倒完第三桶水時就不再起身了,因為家里所有能存水的家伙都拿出來了,沒有多余的了,任雨水溢出了盆,并且水已經流得到處都是,受潮的地板開始翹起來。
窗外的天色慢慢地昏暗下來,爸爸閉上紅紅的眼睛,坐在桌旁,兩手撐著膝蓋,低下了有點花白的頭,向前一點一點地,流著長長的口水,睡著了,他太累了。
他腳上穿著的那雙破舊的皮鞋上面沾滿了泥漿,被腳邊的水侵濕了,爛泥正隨著水一起散開,畫著一個圈一個圈,蕩漾開去,流淌得到處,留下黃黃的污跡。
爸爸他從醫院回到家時,地板上已經濕漉漉的,雨已經下了好多天了。
病床上正躺著我,一個面容清秀身材欣長的女孩,但由于生病,我的臉色泛黃瘦弱,臉上全然沒有一個青春少女的嬌嫩和應有的紅潤、透著光澤的那種鮮活的膚色。
爸爸在醫院呆了好多天,是被他的妻子推著趕著才回家休息的。她見他眼睛熬得紅紅地,一副勞頓乏力、萎靡不整的樣子,怕他也得住院了。
爸爸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我的病床,回到了家,一進家門,見快成水災了,來不及換鞋,就打起了精神收拾起來,忙了一陣后才坐下,又不敢去床上真的睡覺,就坐著等從醫院里傳來消息,但我的病情不容樂觀。
在這幢樓里住有些年頭了,它灰白的外墻面開始脫落,墻腳根邊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雜草和青苔,四周扔滿了多年沒人清理的垃圾,堆得有一人多高。
每逢下雨,爸爸就感到頭大。雖然幾經修繕,房頂還是滲漏。上下隔壁的鄰居已換了一茬又一茬,爸爸還是巋然不動,他說,已經住熟的地方,有點舍不得走。
我是在多年后才得以和爸爸相見的,是得到電視臺和他的老朋友的鼎力相助下,千心萬苦地找到的。
爸爸上大學那會,認識了一個性格乖巧、長相甜美的、來自農村的女孩,并很快墜入情網。在臨畢業的前一年,一個急促電話把爸爸叫回了老家:爸爸七十多歲的父親病了,無人照看。爸爸是獨生子,爺爺是晚年得子,自是把他當成心頭之肉,奶奶早在爸爸出生那年難產死了,爺爺即把爸爸當成了唯一的希望,現在病倒了,爸爸自然心里難過,沒和女友打招呼,就星夜乘車趕回了家鄉,在病床前侍奉起老父親的湯藥飲食起居,竭盡了做兒子的孝道。
爸爸見爺爺畢竟已是年邁之人,一下子不能康復起來,就只好辦理了休學手續,與女友痛苦地暫作告別,約定等女友畢業后,就來爸爸家鄉完婚。當晚爸爸在我媽媽那里留宿了,第二天媽媽戀戀不舍地把爸爸送上了火車,含淚揮手告別。
不曾想就在這一晚,兩人留下了愛情結晶——我。
當爸爸得知這個消息時楞了片刻,馬上在電話里讓女友把小孩拿掉。女友在電話里抽泣著說,她想為爸爸留下這個小生命,作為兩人愛情的見證。
爸爸聽了,一疊聲說打掉打掉!
我媽媽在電話里哭著罵著說爸爸變心了,不再愛她了。爸爸此時心里亂糟糟的,爺爺的病情不容他離開趕回學校看望女友,當面表白自己的想法,兩人在電話里也說不清楚,媽媽情急之下,把電話掛了。爸爸一下子沒轍了,手里拿著話筒,楞了半天,直到爺爺要水喝,才醒過神來。
他沒敢把事情告訴父親,等到爺爺病情稍微穩定一些,他把爺爺交代一下鄰居,請他們幫忙照看幾天,自己連忙趕到了學校,尋找我媽媽。
但同學們告訴他,我媽媽離開學校已有兩個月了。他這才猛然想起來,當初兩人熱戀時,竟然連對方家鄉的地址都沒問!他沖到老師辦公室里,央求管檔案的老師把媽媽的地址給他,老師不允,說是私人秘密,不可外泄。
在他差不多要跪下求老師時,一個滿臉粉刺的男同學正好進來辦事,對爸爸說他和爸爸的女友是老鄉。爸爸一把拉住同學的衣服,一疊聲說告訴我告訴我,同學見他著急,就逗他說,你請客,我就告訴你。爸爸只好在小飯館里請同學吃飯,同時得知了媽媽的地址。
爸爸給媽媽寫滿了五張信紙,述說衷腸,按照地址寄出去,但信件很快被退還,說是地址不詳。
從此爸爸心里打上個情結。
爺爺的病情剛開始還時好時壞,但終究是風燭殘年了,病情不斷惡化。在一個風雨之夜,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久已干枯凹陷的眼窩里濕潤了,極力睜開了眼睛,看著趴在身邊的爸爸臉上悲切的神色,慢慢地咽了氣。
爸爸看著曾經一頓能吃三碗米飯、強壯如牛的父親被病魔折磨死成了這副摸樣,又眼看著被惡毒的病魔奪走了生命,把自己一個人孤獨地留在世上煎熬,心里猶如刀絞,傷心地哭得驚天動地、昏天黑地的。
接下來的日子里,爸爸心里覺得空落落的,不知所措。因為爺爺的病,幾乎耗盡了家里的積蓄,爸爸再也不可能上學了,在社區的關懷下,被安排工作,后來也在熱心人的關心下,幫他介紹對象,說你該成家了。但爸爸那一陣時間,心里除了老父親臨死前的情形,還有我媽媽的影子在眼前晃動,總也揮之不去,令他茶飯不思,魂不守舍。
好心腸的人看著爸爸這個樣子有些與心不忍,就給他介紹對象,他總說自己還年輕,不著急,婉言謝絕了。那次他實在拗不過熱心人的勸說,就同意見面。誰知,看到面前這個女孩,他驚呆了,世界上竟有長相如此相像的女孩,她竟和我媽媽長得那么神似!
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心戀愛,這位出身也很平凡的女孩也很快地接受了爸爸。她覺得爸爸為人誠懇實在。接下來,爸爸的這門親事也就順理成章了,兩人簡簡單單但又熱熱鬧鬧地辦了婚禮。
爺爺留下的這簡陋的居室,成了爸爸的婚房。在這老屋下,他們平平淡淡地生活著。
妻子在偶爾一次大掃除時,從爸爸的一個舊包里,發現了爸爸的秘密——那封被前女友我媽媽退還的情書。
爸爸的妻子是個沉得住氣的女子,在晚飯桌上,等爸爸咽下最后一口飯菜時,把這份顯然被淚水打濕過的發黃的情書,攤放在爸爸的鼻子底下,笑嘻嘻地說:“老馬啊,看不出來呀,你還留著一手哪!跟我說說你的情事!”
爸爸倒也坦然,放下碗筷,擦了擦嘴,眨巴著眼睛,爽快地把當年的戀愛史講給妻子聽。
妻子一只手支撐著下巴,眼睛盯爸爸的嘴巴和憂郁的眼睛,耐心地聽著爸爸的講述,臉上分明透著復雜的神色。
聽到最后,妻子的眼圈發紅了。她深深為爸爸沒能找到女友而遺憾,也為自己慶幸,找到這么個重情重意的好男人,從此,妻子更加對爸爸百倍的呵護照顧。在以后的日子里,爸爸和妻子一直相敬如賓。
很遺憾的事,爸爸和妻子一直沒生養過,不知問題出在那里,幾次去醫院檢查,但昂貴的醫藥費使他們望而卻步,不再往下治療了。
有天,妻子在晚飯后,一邊洗碗一邊跟爸爸說:“你不是有個女兒嗎?把她找來,我來領好了!”一句話,喚醒了爸爸壓心底里的多年夢想。不善言辭的他遲遲艾艾地想說什么,但老婆堅定的口氣和大度的胸懷,使爸爸心里生起一股暖流,堵住了爸爸的喉嚨,只是用感激的目光望了望妻子日益瘦小下去的臉盤,心里不可名狀地感到自己的無能和窩囊,也為自己不能使賢惠的妻子過上舒適無憂的生活而感到無地自容。
妻子揮了揮手上水,接著又說,即是不能領回,做我干女兒也成。
爸爸利用休息天,和妻子一起翻箱倒柜地尋找著一切可能的線索,但爸爸心里清楚,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不知偷偷地找了多少遍,家就這么大,可能放東西的地方都被翻了無數次。清理老父親遺物時業已翻過,不可能再找到了。但電視上播放著的一則尋人啟示提醒了老馬,對呀,我們也可以做個尋人啟示!跟妻子一說,妻子同意了,說干就干。
第二天,夫妻倆跑到電視臺,臺里的幾個男女年輕人聽了也很受感動,馬上著手制作,在當晚的黃金時段打出了字幕,當晚就收到反饋消息,一個當年和爸爸初中里的同班同學,說他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并可以用私家車送爸爸去前女友的家鄉尋找。
老同學告訴爸爸,他現在開了家超市,不大但足夠吃飯,略有盈余。爸爸在感激之余,心里充滿了希望!問老同學為什么你要幫我,老同學說,我中學畢業考試時,是你給我抄的答案,你忘了?不然,我連中學也畢不了業,找不到工作。爸爸早就忘了那檔子事了,在那幾天里,爸爸心里充滿了陽光,但在臉上不敢過分顯擺,怕妻子多心。其實爸爸的妻子是個有頭腦的傳統女子,不是那種小雞肚腸的變化多端的現代女人。她常對爸爸說,既然嫁給了你,今生今世就視你的馬首為瞻了!
爸爸聽了,渾身暖洋洋的,每每想起妻子這句話,爸爸能激動了好長時間。妻子對他這份熱辣辣的感情,一直延續著。爸爸時常被老婆不多的話語但充滿熱情以及日常無微不至的照顧,幸福地包圍著、感動著。
通過當年我媽媽留下的含糊不清的地址,在老同學的資助和電視臺里幾位熱心人積極的配合下,終于得知了我媽媽準確的地址。
老同學連夜開車送爸爸趕往北方,幾經周折,終于在一個大山的褶子里,找到了那個偏僻的山村。
在那間四面透風漏雨的低矮的土坯房里,盤腿坐著一個瞎了一只眼、衣衫襤褸、滿臉皺紋的老年農婦,也就是我的外婆。她聽了爸爸一行人的來意,眨巴著倆渾濁而滿是眼屎的眼睛,望了望眼面前的一群風塵仆仆、陌生的城里人,揚起滿是皺紋的、髂骨高聳的臉,面無表情的告訴爸爸,媽媽不在家,前幾年一直在南方的一個城市里工作,已有好幾年沒回家了,但每年通過郵局或同鄉都給她帶回一筆錢。我也被帶去了,聽說她已和那里的一個男子結婚了。
爸爸聽了,心里酸酸的,但不敢表露出來。爸爸的同學問我外婆,那你女兒給你寄錢的單子還在不在?外婆一聲不吭地、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在屋里東找西摸地,摸索了好久,才在一個破舊的積滿灰塵的布袋里,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紙。
他們如獲至寶,把紙攤平在破桌上,仔細地看了起來。他們在一張日期最近的信封上,辨認著那座城市的地址。臨離開我外婆家時,爸爸偷偷塞給外婆兩張錢幣。
在爸爸的老同學提議下,一刻不停地趕回小鎮上,找了一家小旅館將就了一宿,就馬不停蹄地向南方進發。
在這個城市里要找一個外來女子,真可比大海撈針一般,但爸爸們經過地毯式搜尋,以及多次問訊和焦急等待中,終于獲悉我媽媽的確切消息,她居住在這個城市的開發區北面的一座公寓樓里。
他們興致匆匆地趕往那里,誰知撲了空。那時我媽媽早就換了好幾個地方了。
他們大眼瞪小眼,只好找旅館住下,等明天再說。
天還沒亮,爸爸就第一個爬起來。爸爸有個習慣,換了地方睡不著覺,再加上心里本來就亂糟糟的,更加睡不著了,幾乎是睜著雙眼等天亮的,第二天起來時爸爸眼睛紅紅的。
幾個人在早點攤上,草草吃了點東西,爸爸的同學發動起汽車,一路問訊過去。
那幾個電視臺的年輕人說,這樣瞎找下去不是個辦法。他們馬上通過當地的同行,在電視新聞的下方打出了一行尋人字幕。
很快有熱線電話打進來,說爸爸的前女友找到了,但她不愿和老馬在大庭廣眾之下見面,想和爸爸在電話里談談。
電視臺的小伙子們很興奮,把手機送到爸爸的手里。爸爸拿著電話的手,不停地抖動著,爸爸極力穩定了一下激動心情,把手機送到耳邊,聽著熟悉的語音,把爸爸一下子拉回到已離他很遠的校園里。
我媽媽的聲音還是那么的柔和甜美,雖然帶著一點傷感,略顯得有些嘶啞,但多年來的歷練,她給爸爸的感覺確實也成熟了不少。
她簡單的告訴爸爸,她當年離開了學校,就回到了老家,生下了她和他的女兒后不久,就把我交給了母親帶,獨身來到南方這個城市,并很快地找到了工作。后來她在這座城里,認識了他,并和這個一直在關懷著她的他,同居了。雖說他比她大七八歲,但待她很真心,不久后,就和這個曾經離異的男子結婚了,這個男人自己也有一個女兒。她在電話里說,老馬要是你想要你的女兒,你可以帶走,但你不可虧待了她,要不就把女兒要回,從此老馬你休想再見著你的女兒!爸爸一疊聲地說,不會不會!爸爸生怕我媽媽再跑了似的,一再問你在哪兒?但媽媽不再想重續前緣,果斷地說,我再給你電話吧!就把電話掛斷了。
爸爸拿著電話,楞在那兒,半天沒回過神來。
陪同來的幾個人靜靜地看著爸爸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知事情結果怎么樣?爸爸一揮手,說回去回去,等電話。
一行人回到旅館里歇下了,爸爸剛想躺一會,手機響了,一屋子的人望著爸爸。爸爸看了一下號碼打開電話,走到門口,對著電話那頭,點了幾下頭,報了一下自己所處的旅館名稱。
爸爸放下手機,對著大眼小眼看著他的大伙,滿臉喜色地說,女兒馬上送過了。
噢!幾個年輕人歡呼起來。爸爸跑到大門口候著去了,不一會,爸爸帶著一個個頭和他齊肩高的我出現在大伙面前。
“小滿,小滿,她就是我的女兒!”老馬搓著手,告訴大伙,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話都不連貫了。
大伙看著我弱不禁風的有些病懨懨的樣子,面容和爸爸有幾分神似,特別我那下巴、鼻子和爸爸一樣尖小。
我是被媽媽用一輛出租車送來的。
爸爸的同學找了一家飯館,擺下了一桌豐盛酒菜,為爸爸找到女兒而干杯!
爸爸本來就不善于言辭,這時更是坐立不安,看著面前的我,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對于大伙的盛情,只會說謝謝謝謝!他那模樣引得大伙大笑起來,爸爸跟著咧著嘴開心的笑起來。
電視臺幾個年輕人熱情給我夾菜,倒飲料,和我說話,我靦腆地低下頭去,怯怯生生地,不敢看大伙。
爸爸甜蜜地笑著,大口地吃著酒菜。這么多天了,爸爸沒有吃好睡好,現在好了,女兒找到了,心里也塌實了。爸爸的同學是個豪爽的人,他一連和爸爸干了三杯,爸爸痛痛快快地接下了挑戰,但在幾個年輕人的攻勢下不一會,爸爸終究不勝酒力,被干倒了,滿臉通紅地癱軟在座位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叫著“小滿、小滿”或是別的什么人名字,大伙都喝得臉紅耳赤、腦子發漲、糊里糊涂的,也沒聽出來。老同學叫上兩個年輕人,一起七手八腳地把醉得一塌糊涂的爸爸連拖帶抱地送回房間休息去了。
等爸爸醒過來時,太陽已經下山了。爸爸一骨碌爬起來,四下里張望了一下,見我正安靜地坐在床邊,臉色白白的,正笑瞇瞇地看著他,爸爸的心這才放下。爸爸深情看著面前的我,見我蒼白瘦弱無力的模樣,一陣心疼。
爸爸把臉掉過去,把快流出眼眶的淚水強忍回去,過一會,才回過頭來對我說,小滿,回家,跟爸爸回家吧!
我點點頭,心里一陣發熱,眼圈紅了。
爸爸回到了家,他的妻子自是高興萬分,拉著我的手,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把我看得手足無措的。
爸爸說,好了,女兒回來了,你以后有的是時間看,快去做飯吧!妻子說,我早就準備好了,就等你們回來開席哪!
晚上,爸爸的妻子在枕邊對爸爸說,老馬呀,這孩子好象氣色不對勁呀,明天你帶她去醫院查查,我心里感覺不好啊!
第二天,爸爸帶著我去了醫院。回到家滿臉憂色地告訴妻子,小滿被查出是“血癌”。但爸爸告訴我說只是貧血,調養調養就很快能恢復的。
我臉無表情地說,我知道我生的病不太好,你們不必瞞我的。
爸爸把嘴張得老大,你怎么知道的?我說,直覺告訴我的,還有媽媽也曾帶我去檢查過,雖然沒人直接告訴過我,可我早就感覺到了。
當得知我患的是血癌,爸爸的妻子的心態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對著爸爸吼叫著:原來你女朋友這么慷慨,把一個快要死的人摔給我!爸爸面對暴跳如雷的妻子,無言以對。
妻子吵歸吵,對我的病情還比較關心的。
爸爸知道妻子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夫妻倆從不當著我的面吵架。剛進這個家門時,我對于這個后媽對我的到來究竟抱什么態度和想法,心里還沒底。雖然爸爸跟我說過,把我接過來還是后媽建議的呢。但我是個聰敏的女孩,看得出爸爸的妻子對于我的到來不是太歡迎,尤其在得知自己患有不治之癥之后。
其實我心里如同明鏡一般,后媽對于自己所能給這份真情,總比母親身旁那個男人令我心悸的那種冷漠要好得多。
現在我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至于將來跟誰過,我已不再關心了,我對自己說,反正身邊有一個親人,也已足夠了。
爸爸的老同學得知我的病情后,對爸爸說,給孩子治病要緊,能治到什么程度就治到什么程度,死馬當活馬醫吧!錢,我可以出一些。
爸爸聽了,緊緊握著老同學的手,漲紅了臉,望著老同學滿臉的真誠,半天說不出話。
半年后,爸爸悲痛萬分地送走了我,把我孤獨地安置在這一片松翠蒼綠的半山腰里,讓清風細雨陪伴著可憐的我,我知道爸爸心里老大不忍,但有何辦法呢?
我看著爸爸心里空空蕩蕩地跟在妻子的后面下了山,他不想再回頭看一眼我的安身之處,怕自己忍不住再次哭倒我的墓前。
我走了,爸爸還得和妻子把這乏味的日子過下去。一直很爽快的妻子日益變得嘮叨起來,看著每逢雨天必漏的破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作孽呀,真是還不完的孽債!也不知道她在說誰,爸爸聽了,搖了搖有些白發的頭,認為妻子的更年期到了,知道老婆心里也煩著呢,隨她說吧!
我飄忽在雨中,看見爸爸疲憊地站起身來,吃力地端起滿滿的一盆雨水,倒進大桶里,他要留著拖地沖洗馬桶的。
爸爸敲著有些發酸的腰腿,走到陽臺上,透過玻璃窗,望著外面灰蒙蒙的一片,耳旁聽著雨聲如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江南的天,你怎么永遠是濕漉漉的?仿佛有說不完的傷心事,述不盡的衷腸……
我心里一陣難受:爸爸,對不起,我還沒好好愛你們,卻耗盡了你的積蓄和精力,來世我還做你的女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