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媽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雜貨店,有點年頭了。
許媽四十來歲,徐老半娘,一顰一笑,風韻尤存。
鋼來的時候就到她店里打雜,幫著看店送貨什么的,后來她看高高瘦瘦的鋼,機靈懂事,嘴巴又能說會道,不像那些個剛來城市的鄉下孩子怯生,就認做她的干兒子。
那年鋼十七歲還不到,是跟著村里的人一同出來的,他們都有身份證,可以進廠干活,鋼那時還沒有,只能找這些路邊店家做了。
鋼是來自窮困地區的個窮小子,能被城里女人認做干兒子,覺得很榮幸也很開心,當時干媽說這句話的時候鋼還以為是句玩笑話,沒當真,后來見干媽對自己確實很好,好吃好喝的先盡他,她把鋼當成了親兒子,使他感到很實在很親切,就改口叫干媽了,許媽臉上隨即開了花。
許媽自己沒兒子,鋼多次聽人說她年輕的時候太風流,不會生養了。
鋼聽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懂,更不敢問她,就覺得她很可憐。
在老家時,他常常聽人說起,也親眼看見那些沒有后代沒人瞻養的人,到老了確實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所以覺得自己叫她一聲“干媽”是一件很了不起也是很應該做的好事。
鋼從沒見過干爹,曾小心翼翼的問過干媽,許媽說:“他早被狐貍精勾走了魂,死啦!”
她告訴鋼說,自打男人離開了她,就再也沒找男人了,說這話的時候,鋼看見她臉色冷冷的,鐵青,他縮了縮脖子,不敢多問了。
許媽很能干,做事風風火火地,一點不含糊,常常把店子交給鋼看管,自己跑出去到處拉生意送貨,后來送貨的事就交給了鋼了。
她平時空下來就喜歡和隔壁服裝店鞋帽店里的小老板們打麻將,每回輸贏不大,也就十塊二十塊的進出,她說是解悶,不在乎輸贏。
干媽抽煙很兇,也喝酒。喝完了酒就哭,哭起來沒人能勸說得住。
剛開始時,鋼見她常常喝得爛醉,曾勸說過,后來她酒醒過來時對他說,以后看她喝醉了別勸,她越喝越清醒。
鋼聽不懂,反正后來見她喝醉了就不勸,默默地把地上吐得一塌糊涂的污物清洗干凈,再把她的臟衣服洗了。
許媽第二天清醒了,會買些好吃的送給鋼吃,她摸了摸鋼的頭說,等店里生意好了,她再找了小工,幫著打理店里的雜務,讓他輕松一些。
鋼自小沒了親娘,在這里得到了親娘般的溫暖,自然把干媽這里當成自己的家,老家離這里很遠,路費要很多,就很少回老家,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再由干媽給父親寄去一筆錢過年。
父親前些年也來看過,見兒子過的不錯,干媽對他又很好,看著鋼比在老家時胖了高了,很滿意,就吩咐鋼要好好干活,聽干媽的話,就拿上許媽送他很多的東西,腰里揣著許媽給他的錢,心滿意足樂顛顛地回去了,從此很少再來。
日子在慢慢地平緩中流逝,鋼來干媽處已有些年了,隨著歲數的上去,有些想家了,那個平靜而破舊簡陋卻讓他牽腸掛肚的家,那山那水那童年的小伙伴,更有那日趨衰老的父親讓鋼牽掛:他是否還有力氣完成家里那幾畝薄田的耕種?每當聽到家鄉口音的人來店里買東西,鋼總感到很親切,就盡量地多和他們攀談幾句,想家念頭愈發濃烈了,家鄉的種種使他切夜難眠。
一次午飯后,鋼看著桌子邊上停著的一只蒼蠅,向干媽提出了這個事,干媽眼里充滿了復雜的內容:“是呀,你是得回家看看了,你跟了我這么長時間該回去,走吧!回去多待些日子。”鋼看見了干媽眼睛里已經濕潤,分明透著不舍,鋼的心里頓時也感到萬分的難受,竟對干媽產生了無比的眷戀。
“干媽,我去去就回的,很快就回來陪您,您可千萬不要難過!”這么說著,鋼的聲音也帶些哽咽。
鋼睡在貨柜后面的小床上,想著馬上就要回到闊別多年的老家,心里無比興奮,盼著快些天亮。
鋼的小床被四周的貨柜包圍著,一絲風也沒有,更看不到亮光,冬天的時候正好避風,擁著棉被就著低支光的燈泡,看些雜書,其樂無窮,但一到夏天,就很難受了,睡在里頭悶熱難擋,汗流浹背,蚊蟲成群,就是吊了個微型吊扇也不管用,他只得常常拿上一卷草席睡在店鋪門口的街石上,更多時候干脆睡到橋上,那兒倒涼風席席,很爽,一覺睡到太陽照射在屁股上,許媽常常笑罵著拎起鋼的耳朵才肯爬起來。
幾年下來,就這么過來,干媽住在樓上,鋼呢還擔負著看店鋪的重任。
她一直很放心地把店鋪交給他照看,幾年里從沒丟過東西少過貨。
鋼向四周打量著這些陪度過好幾個春夏秋冬的雜貨,走出店鋪,嗅著那些熟悉的氣味看著熟悉的身影各種耳熟能詳的東西,都讓他留戀。
鋼對它們說:“不得不離開你們一段時間了,也可能不來了。”
鋼看了會書,一覺睡了過去。
中午時分,顧客很少,再加上這里是雜貨鋪,平時生意一向清淡,走進來都是買貨的,不會空手出去,不像旁邊的服裝店皮鞋店,進去的顧客走走看看,試試穿穿,滿意即買不滿意還可以去第二家,看上去熱鬧,其實做成功的也很少的。象樣點的雜貨鋪在這條街上就干媽這一家了,因為這里貨物比較齊全,干媽對待進門來的人都很熱忱,不管是否買東西的。
許媽常常對鋼說,每一個走進來的人都是衣食父母,不可怠慢的。
這街上有幾家大大小小的公司廠家,他們也常常派人來干媽這家雜貨鋪買些東西,水龍頭插頭電線水管子啊什么的,早成了許媽的老主顧了,每個月盤算下來,倒也為店里進帳不少,再加上附近居民家的生意,一年的收益還真不錯,在這里開五金辦雜貨鋪,還是需要些智慧的,所以鋼一直很佩服干媽那獨到的心思和眼光的。
鋼從悶熱的白天都得開燈的昏暗的被貨柜隔成的小房間走出來,頓覺眼前一亮。
許媽正在前面整理柜臺,她把一件件貨物用毛巾擦拭一下再放回原處,動作很輕柔。
那些貨物經許媽那么一擦拭,又被整齊地排列在玻璃柜里,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光亮
“今天你不要做了,去街上買些帶回家的東西,好好玩一天再回去吧!”干媽看也不看鋼,眼皮也不抬一下,顧自忙著手里的活。
本來這些開門打水打掃店里店外的衛生倒垃圾整理店鋪什么的,都是鋼做的,沒想到今天干媽起了個早,自己做了。
鋼看著干媽做這些活,心里覺著有些不忍。
老李來上班了,他是許媽新招的幫手,長得威猛高大,臉皮黑里透紅,人卻很沉悶,不太愛說話,只知道死干活,不像鋼一天到晚話不停的,也不知哪來的那么多話,一邊干著,嘴里還一邊說著話,如果實在沒得說了就唱歌。許媽說喜歡他這樣嚕蘇羅唣,她對人說,有了鋼就不寂寞了,但自從鋼提出要回家后,她就不開心了,雖說嘴上支持他回家去,鋼也看出來了,她打心底里不舍得他走。
如果沒有那擋子事,鋼是不會離開干媽的。
前幾天鋼的爸爸從老家來電話說,幫他說了門親,說老大不小了,該找個人來管管收收心了。
那天晚飯后,鋼把這事當成了笑話講給她聽,干媽聽了,悶了好久才說:“那你就回去看看吧!我再找個人替你,等你回來再說?!闭Z氣里分明透著不高興,鋼聽了感到有些冷。
說實話鋼也確實想家了,借著這個理由,離開干媽一段日子,回家看看爸爸看看那破家。
不是說許媽對鋼不好,其實她對鋼太好了,才促使鋼盡快地離開她,可以用“逃”字才能表達鋼想離開她的心情,那是她對他熱情過了頭了,實在讓鋼吃不消。
在過去的日子里,也就是鋼來后的第三年中秋節的夜晚,干媽準備了好些好吃的東西,鋼看著那些個東西中,除了月餅,別的就說不上來。
那天也正好是鋼二十歲的生日。
干媽忙了一陣子終于坐下了,鋼看到她看他的眼神有點怪異,笑得那么曖昧,一個勁地勸他吃這個那個,許媽自己還喝了點酒。
當鋼吃飽喝足后,夜也深了,回到自己的小床上,但一時睡不著,拿了本書隨意看了起來,正在此時,干媽悄然無聲地走過來,坐在邊上,笑瞇瞇地問鋼:“我還漂亮嗎?”。
說實話,鋼不是沒動心,心跳如打鼓。但他看見她那堆贅肉,打心底里惡心出來,不由得想干嘔。
她看見他臉上所顯示出來極力想避開她的樣子,“咯咯”地笑著,說鋼還是個小雛鳥。
現在鋼一看見桌子上出現肥肉就想起了干媽身上那堆贅肉,頓時沒了胃口,而干媽又特喜歡挑肥肉吃,幾乎每天都買瘦少肥多的豬肉回來,看著干媽大口大口地吃下去,鋼真想馬上逃離,直到爸爸來電話說為鋼找了門親事,才給了他離開干媽的理由,在這之前,鋼就是看一眼過路的漂亮女孩都會招來干媽無來由的叫罵,每當此時,鋼只能做縮頭烏龜,老老實實地把目光收回,看著面前這些雜貨發呆:鐵鍬菜刀泥瓦刀鐵鏈子各種水龍頭銅接頭粗細不一的塑料管道等等已經讓他十分生厭的硬邦邦冷冰冰的東西。
鋼不是不想早點離開她,實在是她把他看得太緊了,自打一開始,干媽就沒打算讓他離開店里半步,從早到晚,一直呆在里面,來此地已經好些年了,除了這條街,其他地方鋼還不認識呢。
現在終于有了可以離開她的理由,鋼心里自然十分的高興,但還不能表示在臉上,讓許媽看見的寫在臉上的滿是不舍得她的神情。
還有一個讓鋼笑不出的理由,就是自己身無分文。
鋼這幾年來為她所做的活,本指望她能結些工錢,但干媽平時只管飯,過年時才給他爸爸寄去一點錢,平時身上基本上是分文全無。
干媽說,只要飯吃飽了就可以,要那錢干嗎呢?
說實話,在這里除了能吃飽飯,鋼還真的覺得錢無什么用處,牙膏牙刷毛巾什么的都是干媽給的,衣服還是老家帶來的,就這么換來換去的幾件,干媽說,反正也不出門,要穿那么好干嗎?
鋼當時想也對呀,出來打工,每年能給爸爸寄回去點錢就可以了,可不能鋪張浪費,干媽每年給家里寄去的那點錢足夠他爸爸花上一陣子了,但那寄回去究竟是多少,鋼是一直沒數的,鋼想只要爸爸沒話就可以了,自己能吃飽睡著就滿足了。
鋼看了一會,就上前手腳麻利地幫著把東西歸整清理,老李去店門外打掃了,店里就干媽和鋼兩人,誰也沒說話,誰也不看誰,默默地低著頭干活。
鋼幾次想開口說幾句,但見許媽只顧做事情,看也不看他一眼,腦子里就有點亂。
“你不會恨我吧?”沉悶了好久,許媽突然說了一句,倒把鋼嚇了一跳。
鋼楞了一會,不知該怎么說,嘴巴動了動,但還是沒發出聲音來。
過了一會他吞了口水說:“我……怎么會呢干媽?!?
鋼覺得應該說點什么,但最終還是沒說,沉下頭,從那角落里,把幾個箱子搬出來,不想從里面跳出了一只黑背大老鼠,把鋼嚇了一大跳,那老鼠從他的腳背上走過,給了他一陣刺骨冰涼的癢癢的感覺,沒等鋼醒過神來,瞬間,那老鼠就不見了。
店里除了那些鐵冷的家伙,就再也沒別的什么吃的東西,怎么會招來老鼠呢?鋼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想不出來,他搖了搖頭,把箱子里的東西補到貨架上去。
在搬掉最后一個箱子時,鋼看見自己的一只破襪子和一條褲頭已被老鼠咬得一塌糊涂亂糟糟地躺在那里,還有幾件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東西,一股子說不出難聞的味道直沖鼻子。
那墻角里出現了一個黑糊糊的洞,鋼知道那墻外就是化糞池,老鼠可能是從那里進來的。
鋼不由得想起那個不堪回首的中秋夜,又搖起了頭。
“你搖什么頭,是看不起干媽吧?”許媽看到鋼在搖頭,心里頭有些發虛。
“不不,剛剛一只老鼠……”鋼不知該說什么,走到外面來,吸了幾口早晨清新的空氣,頓覺眼目清亮。
他看見老李正拄著掃把抽煙,就走過去,從老李手里接過了掃把,回到貨架后面把那堆令人作嘔的東西掃到了外頭去了。
干媽看見了,臉上抽了抽,走到一邊,拿出煙抽了起來,老李有些驚訝地看了看她,什么也沒說,低下頭,走過來自顧自地掃著地。
他掃到許媽的腳下,許媽把腳讓了讓,老李隨口說了句“女人抽煙不好!”許媽立馬把臉板了起來:“老娘喜歡這一口,你管得著?!”
老李被她一說,頓時把頭縮了縮,走了出去,把垃圾倒了。
鋼拿了自己來時的那只包裹,他口袋里裝了幾張在枕頭下發現的紙幣,他知道肯定是干媽給他留的。
鋼走到許媽面前站定說:“干媽,我得走了,您多保重!”說著,鋼把頭埋下去,深深地鞠了一躬,眼圈紅了。
“走吧走吧!我還沒死呢,鞠什么躬?”她把臉一掉,將手里的煙蒂一彈,大步地走開了,上樓回到自己的臥室,大聲地把門碰上。
那煙蒂畫了個漂亮的圓弧,落在鋼的腳邊,鋼怔怔地看著還亮著火頭的煙蒂,腦子里一片空白。
鋼走到街頭的公交車站臺上,往四周看了看,在車來人往的洪流中,他不知該往哪里走。
鋼返身向著許媽的店的方向,自言自語的說:“干媽,我不得不離開你!但我不知該怎么做呀?”
公交車來了,鋼隨著人流涌了上去,車子開動了,鋼抱著自己的包裹,被周圍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頭愈發地暈了,他不知這車上哪,只知道離干媽是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