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風在漢子們的注視下，走到大門口。

發(fā)現(xiàn)往日值守的兩名河工，換成了四名目光銳利的刑堂老兵。

為首的絡(luò)腮胡子上前一抱拳：“夫人說你回來了，就請去內(nèi)宅議事。”

何風還了一禮，進門穿過香樟林，來到了竹舍。

小菊將他引到茶室落座。

凈了手，笑吟吟從瓷罐里取出一塊銀白色的團茶，用銀刀切下拇指大小的一塊，放進了精細小巧的竹籠里。

走到窗邊茶案前，將橄欖炭放進焙茶陶爐里，用火絨點燃了。

“今天夫人想請你賞鑒北苑貢茶中的極品，龍團勝雪，她說你幫了大家，應(yīng)得如此禮遇。”

何風訕訕不語。

片刻，炭已通紅。

小菊將竹籠放進焙爐頂端，下凹的四方格子里。

看何風不解的樣子，笑著取過茶案上的銀制茶夾，開始緩慢翻動茶塊：“炙茶，才能去除潮氣，激發(fā)出茶的真味。”

一股沉郁的茶葉蜜香，在茶塊鼓起的一個個小泡里，緩慢釋放出來。

火候已到，她將竹籠提起放到案上，自然降溫。

拎起裝滿清冽山泉水的青瓷湯瓶，架在陶爐上。

“是不是趨炎附勢的人，讓你落荒而逃了？”富有生命力的飄逸梔子香氣，在笑聲中卷入了茶室。

淡青長裙的張越蘭，笑意盈盈地進來了。

濃密的黑發(fā)挽成了一個高髻，襯托得雪白修長的脖頸，越發(fā)高貴優(yōu)雅。

何風很難將現(xiàn)在的她，和昨天大開大合，兇猛剛烈的霸王槍聯(lián)系在一起。

“很意外。”他收回了思緒，“市井中人，反應(yīng)竟然如此靈敏。”

“你已經(jīng)改變了瀘州江湖格局。”張越蘭在軟榻上落座，語氣變得意味深長，“身邊突然多了頭這樣的猛虎，必須盡快學會相處，這是求生本能。”

空氣，變得有點淡淡的沉重。

茶塊已涼，小菊夾起放進銀質(zhì)茶碾中，徐疾有度地開始碾茶。

沙沙的碾輪滾動間，茶末透過密密的羅網(wǎng)，慢慢飄進了漆盒里。

“現(xiàn)在兩大幫會，除了兩個三境當家人，沒人敢說能勝你。”張越蘭輕搖緙絲團扇，“這些周邊小幫聯(lián)袂而來，是想依附于你，擺脫兩家壓榨。”

“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是覺得年輕人好利用，我贏了趁勢擴張，我輸了脅迫從賊。”

張越蘭團扇一掩，輕輕笑了：“所以我讓李真去應(yīng)對了，中午酒宴招待，盡足禮數(shù)。”

水咕嘟咕嘟燒開了。

小菊將山泉水灌進長頸瓷瓶里，對著放入茶末的一只黑釉兔毫盞，沖入微量，用銀質(zhì)茶筅調(diào)成了膏體。

七次攪拌注水后，茶湯調(diào)得濃稠如粥，表面形成了厚厚的積雪狀泡沫。

她將茶杯端到何風面前，輕鞠一躬。

何風點頭致謝。

嘗了口泡沫，綿密如現(xiàn)代的奶油，但入口即化不留膩感，吞咽如絲緞過喉的順滑。

心里贊了聲。

啜了口手感溫熱的茶湯，入口如香甜冰雪。

一下怔了，這里面有些什么成分，居然有低溫的感覺？

片刻，第二重味道，蜜般的稠香在口腔里蕩漾。

正在慢慢體會，第三重味道，青欖回甘般的口感，騰然爆發(fā)。

幽幽長長，綿綿密密。

突然間，第四重味道，一股輕甜的透體涼意，貫穿全身，直達后脊。

贊嘆，驚愕，崇拜，敬仰……各種情緒在他心里爆發(fā)。

唐宋的點茶工藝，竟如此奧妙。

穿越，讓自己有幸品到了正統(tǒng)，完美，已經(jīng)失傳的中國茶道，這值得銘記終身。

心情波濤洶涌，見張越蘭笑意盈盈望過來，抱歉一笑。

“從沒品過這樣的茶，一時感觸頗多。”

“徽宗的《大觀茶論》云：茶之妙，至勝雪極矣。”張越蘭目光閃了閃，“如有閑暇，我會親自為你調(diào)制。”

何風想到現(xiàn)代對宋徽宗的評價，內(nèi)心一時感慨萬千，再飲一口茶，更覺透心冰涼。

大門外懸吊的響板聲，清幽傳來。

小菊快步出去，片刻回來稟報：“夫人，十八社羅云來訪，已迎至青荷亭。”

“羅云過往可從沒把河陽幫放在眼里，這次態(tài)度一定會大變。”張越蘭端茶輕笑，“你去會會，我就免了。”

何風有點疑惑。

“你同樣可以威懾瀘州，他難道沒考慮過你？”

“我的任務(wù)是確保漕運，不是江湖爭霸，所以對外采用了息事寧人的隱忍策略。”張越蘭優(yōu)雅地捋了下發(fā)絲，“再說我是女人，天天打打殺殺，畢竟不妥。”

何風嘿嘿笑了。

出了竹舍，他覺得人的社會功能很有趣，總舵從人跡罕至到門庭若市，只用了三天。

李真還在迎賓軒接待，都分身乏術(shù)了。

流水，荷花，幽靜長廊。

進了濱水而建的青荷亭，看到羅云滿面笑容迎上前一揖：“恭喜何兄大展神威，挽狂瀾于既到。”

這么大年紀喊我兄，何風上前一扶：“社頭過譽了，請坐。”

兩人寒暄落座。

“老朽真是有眼不識珠玉，真是貽笑大方。”羅云搖頭感慨，將桌上的華麗禮盒一推，“這點薄禮還請……”

“慢。”何風連忙雙手一張，“大戰(zhàn)前，社頭對我表露了惜才之意，這份情已足夠，無需這些。”

羅云略微一怔，示意手下收起禮盒，面露微笑：“何兄性情中人，是老朽江湖浸淫日久，庸俗了。”

何風笑了笑，示意用茶。

“虛情不論，實情一定要還。”羅云放下茶盞，鄭重抱拳，“已請示過總舵，從今日起，十八社與河陽幫的平安稅廢除。”

他從袖中拿出一份黃麻色信封，從中取出一張滲透朱砂印記的桑皮紙，放在信封上。

“這是與貴幫李幫主簽訂的稅契，原本奉還，里面的一萬兩千兩銀票，是過往收的稅加上三成利息。”他將信封輕輕一推。

“從今后，我們兩家平等相處，過往恩怨就此一筆勾銷，何兄意下如何？”

他這是希望我針對山岳幫打擊，好坐收漁人之利吧，何風抱拳還禮：“多謝社頭誠意，我代河陽幫的苦兄弟謝謝了，我會稟報夫人，拍板了大家就是朋友。”

羅云笑呵呵一舉茶杯：“那就以茶代酒，先干為敬。”

青荷亭里，響起了清脆碰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