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陵寒潭的冰面結(jié)得比往年厚,沈墨揮斧鑿冰,碴子濺在臉上生疼。蘇婉兒裹著他的外袍立在岸邊,懷里的木盒沉甸甸的——陳硯之托人送來的信,字跡卻歪得蹊蹺,捺畫收得倉促,像被人捏住手腕寫就,不復往日的遒勁。這字跡里藏著的掙扎,早應了他前幾日信里說的“寒潭異動,恐有變數(shù)”,是老人未說出口的預警。
“他為什么自己不來?”蘇珩的金簪在風里晃,簪尾的碎玉映著冰面的冷光。她總覺不安,老人的字跡里藏著股蠻力,像被人逼著落筆。這不安,應著她早先說的“陳先生最近總摸拐杖上的玉佩,像在交代后事”,是守脈人預感末路的默契。
沈墨潛入潭底,寒氣鉆骨。寒蛟遺淚懸在水中,卻裹著層黑霧,邊緣像被什么啃噬過,缺了塊月牙形的角——那是陳硯之當年用寒冰掌為護它,硬生生震碎的邊角,如今竟成了破綻。他剛要觸碰,潭底突然沖出股腐臭暗流,帶著“極樂引”變種的腥甜,毒性比之前烈十倍,是極樂教用陳硯之的血改良的,老人的信里藏著“血能養(yǎng)毒”的暗語,他當時竟沒看懂。
他挨了一掌,拼死將遺淚揣進懷里。浮出水面時,正見蘇婉兒往岸邊跑,身后黑衣人彎刀上的蓮花紋刺目,與當年劃傷陳硯之的那把如出一轍。“陳老頭不肯說最后半張殘圖,早被廢了經(jīng)脈喂狼!”破鑼似的笑聲里,蘇婉兒懷里的木盒摔開,哪是什么信,是半塊染血的玉佩——陳硯之常年掛在拐杖上的那支,玉上刻的“守”字被血糊住,只剩最后一筆捺,像老人最后伸出去的手。
“他說……寒蛟遺淚保不住,就燒了合璧園的藥圃,別再做守脈人了……”蘇婉兒的聲音抖不成樣,玉佩上的血還帶著余溫,是老人剛斷氣時捂熱的。這話應著陳硯之總說的“醫(yī)者該握藥鋤,不該握劍”,是他藏在守護下的私心,盼他們能做回尋常人。
寒潭冰面突然炸裂,遺淚從沈墨懷中飛出,懸在半空哀鳴,藍光里映出陳硯之的虛影,老人正揮著拐杖打他,笑罵“傻小子別硬扛”。黑衣人剛要搶,青蕪留下的忘憂草種突然瘋長,在血的滋養(yǎng)下纏上他的腳踝——那是青蕪用自己的寒毒血浸過的種子,說“非念怕極寒極熱”,此刻終成護人的利器,將人拖進冰窟。
沈墨抱著蘇婉兒坐在冰岸,寒風卷著潭水嗚咽。他想起陳硯之教他控寒冰掌時,掌心比藥湯還暖;想起老人總往他藥箱塞暖爐,說“寒掌傷脈,得常暖著”——這些藏在嚴厲下的軟,此刻都成了剜心的刀。
楚驚瀾的死訊傳到合璧園時,蘇婉兒正在澆新生的忘憂草。送信的護衛(wèi)半邊臉纏著繃帶,說:“攬星閣遭了埋伏,少主為護樓里收養(yǎng)的孩童,被火箭困在主樓里,最后用炸藥與敵人同歸于盡了。”他掏出個燒焦的錦盒,“這是給沈先生的,他說你們總嫌他跳脫,其實早把你們當家人了。”
錦盒里是支銀步搖,珠花焦黑,卻還能看出小鈴鐺——那是楚驚瀾前幾日偷偷打制的,說“蘇婉兒總掉發(fā)帶,用這個能綰住”,他總把牽掛藏在玩笑里,此刻這步搖成了他未說出口的惦念。沈墨想起雁門關(guān),楚驚瀾用折扇替他擋毒針,扇骨斷了還嘴硬“新的早備好了”;想起歸雁坪,他搶著背受傷的少年,說“攬星閣的人,護短”——這些跳脫下的擔當,終成了燒不掉的念想。
蘇珩捂住嘴,眼淚砸進藥圃。她想起楚驚瀾總逗她:“蘇二小姐的忘憂草太苦,得加兩勺糖”;想起他說“等肅清了余黨,就陪你回滇南看茶花,那里的月光比合璧園暖”——這些承諾,終究成了未了的約。
三日后,他們在攬星閣廢墟找到楚驚瀾的劍,劍身彎成弧,卻還攥在燒焦的骨架里,指節(jié)緊扣,像在護著什么。沈墨將劍埋在井邊,旁邊是柳非絮的斷鞭、蕭無愁的賬冊、陳硯之的玉佩。這方小地,成了他們最后的并肩處,應著歸雁坪時“守脈人終會相守”的話,只是以另一種方式。
那晚,蘇婉兒翻出楚驚瀾送的糖人,化得發(fā)黏,卻還能認出戴銀面具的柳非絮、拄拐杖的陳硯之。她把糖人擺到墳前,擺了一場遲到的宴席。風掠過斷墻,帶著焦味,恍惚有人說“下次搶你桂花糕”,卻再沒人應“來啊”——那些吵吵鬧鬧的日子,終究成了回聲。
蘇珩腕間的蓮紋刺青突然發(fā)燙,像在預警。他們正在漠北追最后一批極樂教余黨,青石板上的血未干,韓七的妹妹倒在血泊里,手里攥著半張殘圖——正是陳硯之藏在寒潭底的那半張,圖上的“幽冥草”種植法,被孩子的血暈開,像朵開敗的花。
“他們要種幽冥草,讓中原人忘了痛,變成行尸走肉。”蘇珩的金簪抵在心口,碎玉與鎮(zhèn)魂玉共鳴哀鳴,這哀鳴應著她早先說的“雙生血能破邪術(shù)”,是她藏在愧疚下的覺悟。“姐姐帶殘圖走,我來拖他們。”
“要走一起走!”蘇婉兒拽著她哭,“歸雁坪說好的,一起種滿忘憂草!”這話是她們和解時的約,如今成了蘇珩赴死的決心。
沈墨的寒冰掌在掌心流轉(zhuǎn),看著逼近的追兵,突然將殘圖塞進蘇婉兒懷里:“我?guī)K珩斷后,你去云州找影鑒先生,他知道怎么銷毀殘圖。”影鑒先生曾說“殘圖需至陽之物銷毀”,蘇婉兒的血正是至陽,這是他藏在決絕下的護。
“你騙我!”蘇婉兒的指甲掐進他胳膊,“雁門關(guān)我已經(jīng)看過一次了!”她怕了,怕這又是一場永別。
“聽話。”沈墨替她理好亂發(fā),指尖劃過腕間的紅繩——那是他編了一半的,“合璧園的地錦藤快爬滿墻了,我還沒給你編完新繩。”這話是謊,卻藏著他最后的溫柔。
蘇珩突然抱住蘇婉兒,金簪的碎玉硌得人疼:“告訴忘憂草,我不是迷路,是去給青蕪姐姐送種子了。”她的蓮紋刺青在此時淡去,像朵花完成了綻放,應著她早先說的“刺青是罪也是罰,贖完了就該謝了”。
沈墨拽著蘇珩往反方向跑,聽見蘇婉兒的哭喊。追兵的箭射來,他用寒冰掌凍住箭雨,卻沒注意蘇珩悄悄轉(zhuǎn)身,用身體擋住射向他后心的毒箭——箭尾的蓮花紋,與她腕間的刺青一模一樣,這是她選的贖罪,用命護她曾嫉妒的姐姐想護的人。
“替我告訴姐姐,我不恨她了……真的……”蘇珩的血滴在鎮(zhèn)魂玉上,玉牌爆發(fā)出刺目的光,這光映出她與蘇婉兒兒時的影,是她藏在恨里的愛。沈墨抱著她倒下的身體,看著她腕間淡去的蓮紋,想起她說“雙生花離了枝,也能在土里再開”——她們終究在土里重逢了。
回到合璧園,地錦藤爬滿斷墻,卻沒開花。蘇婉兒不在井邊,不在藥圃,只剩青蕪留下的竹杖插在原地,杖頂?shù)墓鸹ㄔ缈萘恕?
影鑒先生說,蘇婉兒在云州銷毀殘圖時,被最后幾個教徒圍攻,她抱著殘圖跳進火海:“蘇家的守脈人,從不留禍根。”老人遞來個燒焦的布包,里面是半塊梅花佩——當年沈墨埋在“墳”前的那對中的另一支,佩上的“瀾”字,被火熏得發(fā)黑,卻還能看出是蘇婉兒的筆跡,是她最后刻上的,說“這樣才算合璧”。
沈墨把佩玉揣在懷里,每天坐在藥圃邊澆忘憂草。草長得很旺,綠油油的,像青蕪說的“能治心病”,可他的心,早空了。他給蘇婉兒編的紅繩還在石桌上,冰絲泛著光,卻再也系不到誰的腕上。井里的倒影只剩他一人,風吹過,銅鈴響,藥箱里的桂花糕早硬了,卻還留著點甜——那是他們最后一點未涼的暖。
開春時,他在每個墳頭都種了地錦藤,讓藤蔓纏住柳非絮的斷鞭、蕭無愁的賬冊、陳硯之的玉佩、蘇珩的金簪,像他們當年并肩站著的模樣。
有藥農(nóng)說,總見沈先生夜里對著空園說話:“今天的桂花糕加了蜜棗”“紅繩編好了,回來試試”。
風吹過合璧園,地錦藤的葉子沙沙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