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端起面前的青花茶杯，抿了口淺紅色的茶湯：“說說你的看法。”

“一切由府君做主，卑職哪敢妄言。”莊大人神色恭謹。

“說說也不礙事。”府君擺手。

“那卑職就斗膽一言。”

莊大人顯然早有腹稿，開口道：“蘇景此人，年紀雖小，但心性極佳，在他這個年齡段中，算是佼佼者了。

他天賦又很是不錯，只要此人能死心塌地為您效力，是個能做事的。唯一有點問題的是，此人是匹烈馬，不是那么好馴服的。

我這幾日觀察試探過他，單從交流來看，他似乎將過去的事都放下了，可我知道這都是表象，這種人沒那么容易馴服。

府君您要是留下李牧云的命，算是施恩與他，可以消除他心里的一些芥蒂，另外此人重情義，李牧云則是一根上好的韁繩，可以用來磨一磨他的脾氣。”

府君微微點頭，不置可否。

莊大人頓了下，繼續道：

“當然，卑職眼皮子淺，在我看來，蘇景算是個人才。

可府君您何等地位，麾下良才云集，此人只能說是有點價值罷了。

那李牧云畢竟沖撞了您，您的威嚴高于一切。

而且，就算不留下李牧云這根韁繩，我也有絕對把握幫您馴服這匹烈馬，只是要多用點手段罷了。

到底要怎么辦，全由您做主。您心情好，留下李牧云，給他個甜棗，心情不好，就抽他個巴掌，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卑職保證做好后續的事。”

“不愧是本君看重的人，腦筋清楚、條理分明，你分析的很好。”

府君先是滿意點頭表達贊賞，又搖頭道：

“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本君麾下的確良才如云，但對于任何有能力的人，都要盡力吸納，哪能因為一點冒犯就把人才往外推。

本君的威嚴不是建立在作威作福和暴力鎮壓上，而是因為有諸多像你這樣愿意為我分憂的人才，我才有威嚴可言。”

“府君地位尊高，卻禮賢下士，卑職佩服。”莊大人忙道。

“李牧云的確沖撞了本君，不過，心胸得狹窄到什么地步，才會和一只螞蚱計較。”

府君嗤笑一聲，放下茶杯，道：“就留下李牧云的命吧，給你一條韁繩，你做起事來也更容易。至于具體怎么做，你看著辦。”

“是。”莊大人垂首應下。

……

當看到莊大人的身影從院門走出，蘇景神色頓時微微一震，喉嚨滾動了一下，匆匆迎了上去。

對方走進后，他腳步一頓，倉促打量了一下對方表情，發現看不出端倪，心中不由忐忑，連忙抱拳一拜，問道：“敢問大人情況如何？”

莊大人沉吟少許，吊足蘇景胃口，才忽地一笑：“哈哈，事辦成了！”

轟隆！

蘇景心中大石轟然落地，臉上瞬間堆滿感激，對著莊大人深深一躬，腰彎得極低：“多謝莊大人幫我開口！多謝府君恩典！”

莊大人微笑將蘇景扶起，嘖嘖稱奇道：

“那李牧云沖撞府君，犯下大罪，我本來覺得此事肯定不成，只是知道你的脾性，才幫你求個心安。”

他看著蘇景道：“沒想到府君竟然如此看重你，格外開恩，答應給李牧云一條活路。”

“府君看重我？”蘇景微微一呆。

“是啊。”

莊大人拍了拍蘇景肩膀：

“你小子也算是因禍得福，當初在宴會上做出那等狂悖之舉，可府君卻不以為意，反而很欣賞你的脾性，你可要記得府君恩情啊。”

“府君……府君當真是氣量如海，竟如此厚待與我。”

蘇景微微一怔，神色復雜，沉默良久，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似乎是將心里的一塊石頭放下了。

他這一番表演，是在無數次危機時刻中磨煉出來的，實在是太過逼真，先惘然后掙扎最后釋然的情緒變化，被他演得淋漓盡致，極有層次感。

莊大人觀察著蘇景的神色，這一次他卻是被真真切切地被騙了過去，他當然不會就此徹底信任蘇景，但對其戒心卻是略微少了一點。

“對了，李牧云得你看重，算是他的造化，靠著你以后說不定也能換個活法。”

莊大人道：“不過，府君雖然答應放過李牧云，可他現在也沒有其他去處，你也沒有安頓下來，就讓他繼續在留在府君府邸做事吧。”

他笑容不變，眼神卻深了些許：

“等你安頓下來后，身為異人，也能為他謀個營生，到時候你要是想將他接出去和你一塊，也可以。

哦，當然，他現在會換個地方，不用去宴會服侍貴人了。”

“多謝大人費心安排。”

蘇景想了想，嘆息一聲，道：

“能留在府君府邸做事，是大好事。只是，牧云之前畢竟對府君出言不遜，府君雅量，不計較，可府上那些對府君忠心耿耿的下人，肯定看不慣他。

那小子心思又比較單純，要是留下來，說不定又出錯。

哎，等我安頓下來后，就接他出去吧。”

莊大人笑道：“之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大人，您能否安排我和牧云見上一面，看到我還活著，他就放心了，免得他再做蠢事。”蘇景又道。

“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做主的。”

莊大人道：“走吧，我安排你倆單獨見一面。”

蘇景連忙表示感謝：“多謝大人。”

……

甲字院。

今日又輪到甲字院服侍貴人了，院中一片愁云慘淡。

李牧云坐在屋子門口的一張小板凳上，神色木然。

熾熱的陽光，刺目耀眼，他坐在太陽底下，卻仿佛置身于冰涼暗夜，感受不到絲毫溫度。

這些天，他一直是這副渾渾噩噩的模樣。

他被困在了蘇景出事的那個夜晚，再也走不出來。

他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其他少年對今晚的宴會提心吊膽，他卻根本不在乎，甚至恨不得自己被選中。

上次他對府君出言不遜，就沒想著活命，卻沒想到府君并沒有直接要他的命。

他知道，那不是府君仁厚，而是一種玩弄：你越是想死，偏偏要讓你多受幾天折磨。

甚至都算不上是玩弄，玩弄一個人需要對其有恨意，府君看他就像是天上的蒼鷹在看地上的螞蟻，他這樣的人，根本沒有激起府君恨意的資格。

或許對方僅僅是覺得有趣，所以讓他多活幾天。

“如果兄長還活著，異地相處，以兄長的性格，肯定不會像我這樣，他只會想法設法保命，后面找機會復仇。”

李牧云心里想著。

可惜，他不是蘇景，沒那么堅韌。

這幾天他翻來覆去想了很多，他知道自己沖撞府君的行為，看似熱血勇敢，實際卻是怯懦的表現。

可是，面對高高在上的府君，面對這必死的局面，他實在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能無力地發泄一下情緒，僅此而已。

“李牧云！”

就在這時，一名甲士走了過來。

李牧云抬頭，呆呆地看了對方一眼，就重新低下頭。

沒有行禮也沒有回應。

他現在連死都不怕，還在乎其他。

“你小子，倒是個好運的。”

那甲士一把抓起他：“有人保你的命，你不用呆在這里啊。”

李牧云微微一呆，旋即打了個激靈，原本渾噩的神色，逐漸有了色彩。

“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就有幫兄長復仇的可能！”

之前他是看不到希望才刻意尋死，如果能活下來，他自然想要活下來。

活下來才能做事。

蘇景樹立的榜樣，以及風雨對人的塑造，到底還是讓李牧云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放在之前，李牧云根本沒有膽子想復仇的事，兩者的差距實在太大，讓人光是想想都覺得無力。

可蘇景的慘死卻是粉碎了他的怯懦之殼，使之化為清醒之痛。

正是因為變得清醒，他才擁有了剖析府君、剖析自己的能力，而那份內心的痛苦煎熬，則讓他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氣。

“跟我走吧，有人要見你。”

李牧云滿心疑惑，跟著甲士出了門。

他實在想不通怎么會有人保他？

他前不久可是對府君出言不遜，誰敢保他？

莊大人看到李牧云出來，對甲士揮揮手：“人我帶走了。”

“大人請便。”甲士恭敬回應。

“這位大人，是您…您救了我？”李牧云聲音帶著遲疑。

“嘿嘿，我可沒有保你。”

莊大人指了指前方：“順著巷子往前走，左轉，那里有人等著你，我就先不過去了，留你們自己說話，話說完了，你們過來找我。”

李牧云呆呆點頭，滿腹好奇地朝那邊走去。

轉過巷子，他目光一掃，視線落在道旁一棵楊樹下。

然后，他如遭雷擊般，身軀一顫，呆呆地望著樹下那道身影，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