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云雙眼發(fā)直,嘴唇顫抖,一張臉上震驚、喜悅、迷惘等情緒輪番上演。
兄長不是被吸干血死了么?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難道那些人是在騙我?
還是說我出現(xiàn)幻覺了?
或者說眼前這個人是假扮的?
諸多念頭像是煙火般炸開,雖然心頭疑慮重重,但動作比想法快,他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邁開腳步,向蘇景走了過去。
“精神狀態(tài)看著還行,就是瘦了點。”
蘇景細細打量著李牧云,展顏一笑。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李牧云顫了下,腳步更是快了幾分。
啪。
他三步并作兩步,來到蘇景身前,一把抓住蘇景胳膊,真實的觸感讓他心中一定,確定了眼前這的確是個活人。
他仔細地打量著蘇景的眉眼,聲音干澀:“你真是我兄長,非是他人喬裝?”
連府君那樣的人都見到了,眼前之人也不是沒有假扮的可能。
想到此處,他驀然感到一陣恐慌,伸手一把揪住蘇景衣領,仰著臉,兩頰升起絲絲不正常的紅暈,眼睛幾乎要瞪出眼眶,死死地盯著蘇景,面孔扭曲,表情兇戾:
“倘若你敢假冒我兄長,欺我騙我,縱使身死魂消,化為厲鬼,我也要日夜纏著你!索命不休!”
若是異地相處,換做你死而復生,光憑你這說話風格,我就知道是你了……
終于見到李牧云,聽著這熟悉的半文半白的措辭,蘇景一直以來緊繃的身心不由微微一松。
他看著牧云那要吃人似的表情,心里又有點發(fā)酸,收斂了下情緒,笑瞇瞇道:
“來府城的路上,遇到暴雨,咱在一個客棧停留了幾天,不知道你小子是怎么搞的,就和客棧老板娘勾搭上了,臨走她送了你二兩盤纏?!?
轟隆一聲巨響。
一顆石頭重重落地。
李牧云嘴唇顫動,雙手緩緩松開,臉上兇戾的表情一掃而空,已是淚流滿面:“兄……兄長……果真是兄長……蒼天有眼啊!”
他身軀一軟,趴在蘇景身上,泣不成聲。
蘇景輕輕拍著他的肩膀,眼底流淌著微光閃爍的星海,沒有說話。
良久后,李牧云才緩過勁來。
那邊莊大人還等著,時間有限,蘇景挑能說的,簡要將這幾日發(fā)生的事說了一下。
聽得李牧云又驚又喜,表情隨著事情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幻。
最后,蘇景壓低聲音道:
“你被留在府君府邸,是因為我還沒有取得莊大人信任,不過你這段時間安全無憂,就好好呆著,我自會想辦法將你接出來?!?
李牧云先是點頭,然后抓著蘇景胳膊,認真道:
“兄長待我,必是報喜不報憂,我深知兄長智勇雙全。可是,若救我需兄長身陷險境,跋涉艱難,萬望兄長……就此罷手!倘若兄長因我再生不測,我百死莫贖!”
蘇景略微沉默,笑問道:
“當初車隊管事說我活不成了,要把我扔到路邊,你為什么死都不肯,一路哭一路喊也要把我背著。”
“兄長何出此言,我要是棄你不顧,枉為人也!我良心何安?!崩钅猎茟嵢坏?。
“是啊,如果丟下我,你心里過不去?!?
蘇景笑道:“你救我是為了我,同時也是為了你自己,你無法接受那個將我丟在荒野任由野獸吃掉的自己。
同樣的,我要救你出來,不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我無法接受一個丟下你的自己。
所以,你別有什么心理負擔,也別把我想得那么英勇壯烈,我也不過是求心安罷了?!?
李牧云微微一怔,覺得蘇景的話有點繞,是用話術來安慰他,一時卻想不到反駁的話。
他卻是不知。
蘇景這番話并不是安慰,而是真實的想法。
如果幫一個人時懷抱著我為了你怎樣怎樣的想法,就會不由自主地期待對方的回報。
期望越大,失望也會越大。
所以,蘇景只求順心意,權當是為了自己,那樣就不會對他人有過高期待,也不會心理失衡。
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
“別想了,之前那么艱難的處境都過來了,現(xiàn)在可要好多了,放心吧,救你出去沒那么難。”
蘇景拍了拍李牧云肩膀,然后語帶笑意地轉移話題,壓低聲音問道:
“對了,聽人說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在宴會上寫詩詛咒府君,寫了什么,念出來讓大哥我也高興高興?!?
李牧云頭顱轉動,確定四周無人,才壓低聲音念道:
“素袍拭血念阿彌,寒骨鋪階作玉墀。敢請九霄降雷火,燃盡黃門萬孽窟?!?
“燃盡黃門萬孽窟!”
蘇景重復了一下最后一句,臉上蕩漾起絲絲笑意,低聲道:
“你小子膽子不小啊,不僅要府君死,還想讓黃家死絕。”
李牧云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隨后神色一肅,咬牙恨聲道:
“兄長如今雖然死而復生,可之前的事我永不敢忘,黃家惡事做盡,就該死無葬身之地!”
蘇景微微瞇眼,察覺到了李牧云的改變。
這荒唐的世道,做出些改變,是好事……他心中一嘆。
頭頂熱辣的日光,經(jīng)過楊樹枝葉的過濾,變得清爽怡人。
一陣陣長風過巷,樹枝搖曳,葉片婆娑,搖落一地碎碎銀光。
兩人不約而同地不再說話,吹著風,安靜站著,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時光,感覺身體變得像白云一樣柔軟,神色不由怔然。
舊日時光仿佛甜蜜的夢,毫無征兆地降臨。
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鋪滿陽光,漫山遍野油綠的樹葉嘩嘩鼓掌。
一行少年人蹦跳著走來,每個人眼里都閃爍著明亮的光。
李牧云拽文顯擺,少年們出言調(diào)侃,蘇景看著眾人笑語打鬧,看著他們?nèi)鰵g奔跑,在山路上丟下一個個雀躍的影子。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可惜,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
隨著長風停住,那些被風吹來的歡笑、眼神、影子,就像倏忽飄過的一縷童謠,蒲公英般隨風而來又隨風而逝。
熱浪重新席卷而來,兩人又重新回到慘烈的當下,如云朵般柔軟的身軀重新變得像鐵一樣冷硬。
蘇景吐出一口濁氣,看向李牧云:“剛才的詩作得不錯,不過,有一點不太好?!?
“請兄長指教?”李牧云道。
“膽魄還是有點不太夠,請九霄不如求自己。”
蘇景微微一笑,低聲道:“若是我,就將后兩句改成“自燃此身作劫云,燃盡黃門萬孽窟”,聽起來就爽利多了。”
李牧云眼睛一瞇,感受著蘇景言語中的凜冽意味,還要說什么。
蘇景一拍他肩膀:“差不多了,走了。”
兩人轉過巷子,蘇景目光一掃,發(fā)現(xiàn)莊大人身邊多了一個人,正是楚長歌。
來到兩人身邊站定,還沒等蘇景打招呼,莊大人就看向蘇景,笑呵呵道:
“剛才楚大人聽說了你的事,過來打聽你的狀況,說你當初給他留下很深印象。
楚大人深受許大人看重,以后多半要去勾陳司任職,那可是權柄極重的地方,難得楚大人對你有興趣,你小子可要把握住機會?!?
楚長歌連連擺手道:
“莊大人就別笑話我了,別說去勾陳司那沒影的事,就算我去了,在您面前,我哪敢談什么權柄?!?
“楚大人客氣了。”
莊大人微微一笑,轉頭對蘇景道:
“李牧云后續(xù)這段時間就留在香織院七夫人那邊做事,我先帶他過去,你和楚大人聊著,我忙完了過來接你?!?
“勞煩大人了。”蘇景抱拳一禮。
“兄長?!崩钅猎茟賾俨簧岬乜粗K景。
“好好做事?!碧K景神色平靜。
李牧云重重點頭,眼神中透著一種以往沒有的堅定意味,跟著莊大人,大步向巷子那頭走去。
蘇景這才轉頭看向楚長歌,難得露出一絲真摯的笑容,認真抱拳道:“見過楚大人?!?
楚長歌大笑一聲,拍著蘇景肩膀:“你小子運道不錯么,竟然因禍得福,成了異人,好啊!”
當初知道蘇景身死的消息,他頗為悵然。
那份悵然,不僅僅是因為欣賞蘇景,還有一些來自于自身:好不容易想當個好人,做件好事,卻沒做成。
剛才得到蘇景死而復生的消息,他很是高興。
蘇景笑了下:“大人的愛護之意,我銘記于心。”
楚長歌擺擺手,沒有說他曾經(jīng)為了蘇景還特意去找了許鎮(zhèn)撫,只是告誡道:
“莊大人留下李牧云,是為了什么,相信你心里清楚。
想要救李牧云出來,就不要有多余心思,莊大人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而且要用心做。
哎,這不僅是為了李牧云,也是為了你好。
記??!就算你成了異人,在那些大人物眼中,也不過是隨手拂去的塵埃。這世道,想要活得好活得久,你的脾氣要改一改?!?
“多謝大人指點?!碧K景感謝道。
楚長歌眼睛往四周瞟了一下,忽地壓低聲音:
“別被莊大人的和善面孔迷惑,他可不是個簡單角色,你切記陪著小心?!?
蘇景再度點頭。
楚長歌將提醒的話說完,這才笑呵呵問起蘇景家庭狀況。
蘇景一一作答。
“哦,你家里就剩你一個了?!”
楚長歌微微一愣,旋即笑著拍了拍蘇景肩膀:
“我住在東城區(qū)慶云坊田子巷,你到田子巷隨便問一下,就知道我家具體位置了。
你在訓練營要呆一段時間,這陣子出不去,等能出來了,記得過來找我?!?
“好!”蘇景一口答應。
“還有,如果你看得起,以后叫我楚大哥就行了,不用叫什么大人?!背L歌笑道。
“是,楚大哥?!碧K景臉上也露出絲絲笑意。
兩人又聊了幾句,莊大人辦完了事,過來帶上蘇景,兩人重回訓練營。
進入校場,蘇景朝莊大人一禮,道:“這趟勞煩大人了,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回去看常大人發(fā)給我們的書冊了?!?
“去吧。”
莊大人隨意擺手,徑直來到常大人的屋子。
常大人連忙起身讓位,一邊給對方倒茶,一邊問道:“大哥,府君同意那小子的要求了么?”
“同意了?!?
莊大人微笑道:“和我想的一樣,府君的確對那小子挺感興趣,他天賦好,心性佳,也的確是個人才?!?
常大人微微點頭,糾結道:“這家伙似乎是個能成事的,我們這差事有點不太好做啊?!?
“沒什么不好做的。”
莊大人淡然一笑,伸出兩根手指:
“你只要記住兩點,關乎對府君忠誠的問題上,一點苗頭也不能放過,其他事情上盡量給他方便,就可以了?!?
常大人豁然開朗:“還是大哥看得清,我曉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