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樓的喧囂漸漸沉淀,如同退潮的海浪,只留下浮華的泡沫。張齊回到聽潮閣時,已是深夜。府中燈火闌珊,唯有漱玉軒的窗欞,還透著一抹清冷的微光。
他沒有回主院,鬼使神差地,腳步停在了漱玉軒外。庭院寂靜,唯有夜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白日里那場血腥廝殺帶來的鐵銹味仿佛還縈繞在鼻尖,而攬月樓中那清泉般的琴音,卻像一縷清風,試圖拂去心頭的塵埃。
聶小芮并未歇息。她依舊坐在窗邊的矮幾旁,并未點燈,借著窗外透入的朦朧月色,手中拿著一塊素白的絲帕,輕輕擦拭著那柄瑩白如雪的“凝霜”劍。劍身映著月光,流淌著清冽的寒芒,映照著她清麗卻無波的面容,如同月下寒玉雕琢的神女。
張齊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時,她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抬起。仿佛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影子,投射在這片屬于她的清冷空間里。
然而,當張齊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凝霜”劍上,感受到那劍身散發出的、與她氣質渾然一體的森然寒意時,聶小芮擦拭劍鋒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微不可查的一瞬。那感覺極其細微,如同冰面上一道轉瞬即逝的裂紋。
張齊倚在月洞門邊,沒有進去,只是隔著庭院,遙遙看著窗內的剪影。夜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也帶來了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松雪氣息。他忽然覺得,這氣息,比攬月樓里任何昂貴的熏香都更令人…清醒。
“夫人好雅興。”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有些突兀,帶著一絲酒后的微醺,卻又異常清晰。
聶小芮終于抬起眼眸,隔著庭院,隔著月色,望向他。那雙清澈的寒潭深眸,在黑暗中顯得更加幽邃,平靜無波地映出他的身影。
“夫君夜歸。”她聲音清冷依舊,如同碎冰相擊,聽不出喜怒。
“嗯,”張齊應了一聲,目光并未從她手中的劍上移開,“聽聞北地聶家‘玄霜劍典’清絕孤高,今日得見夫人佩劍,果然名不虛傳。劍氣之寒,似能凍徹神魂。”他這話并非恭維,而是帶著一絲探究和…難得的真誠欣賞。白日里與獨眼蛟的搏殺,讓他對純粹的力量和技巧有了更深的感觸。聶小芮的劍,雖未出鞘,但那內蘊的劍意,與他剛猛霸道的路數截然不同,卻同樣蘊含著令人心悸的力量。
聶小芮的眼底,終于清晰地掠過一絲波瀾。這是張齊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武道,而且是以一種近乎平等的、帶著鑒賞意味的口吻。他看到了“凝霜”的寒,而非僅僅是她這個“冰冷的妻子”。
她沉默片刻,并未接話,只是將“凝霜”緩緩歸入鞘中。劍鳴輕吟,寒氣稍斂。“夫君今日,亦是鋒芒畢露。”她終于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不再是之前那種拒人千里的冰冷陳述,而是…陳述一個事實。一個讓她無法再完全忽視的事實。
張齊笑了,笑容里帶著一絲玩味:“哦?夫人也聽說了?”
“府中并非聾啞。”聶小芮淡淡道。白日里護衛們驚魂未定的議論,仆婦們壓低的驚嘆,早已如同風一般吹遍了聽潮閣的每個角落。那個一招斃殺獨眼蛟的張家少爺,與她記憶中那個慵懶風流的紈绔身影,產生了巨大的割裂。這割裂感,讓她無法再將他僅僅視為一個需要應付的聯姻對象。
張齊不置可否,目光從劍上移開,落在她清冷的臉上:“比起那些打打殺殺,還是夫人的劍,更值得一看。夜深了,夫人早些歇息。”他不再多言,轉身,玄色的身影融入了回廊的陰影之中。
聶小芮依舊坐在窗前,看著空蕩蕩的庭院。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劍鞘。他剛才的眼神…是欣賞?還是…試探?那句“更值得一看”,又是什么意思?冰封的心湖之下,那道細微的裂痕,似乎悄然擴大了一絲。她第一次,對這個名義上的夫君,產生了除卻責任和疏離之外的一絲…好奇。
……
翌日午后,一封素雅精致的帖子,送到了聽潮閣東院,署名卻是王文碩。帖中言道,感念昨日張齊援手之恩,特在府中“聽濤苑”設下小宴,邀張齊與鮑宇航品茶聽琴,以謝雅意。帖末附言,琴師仍是蘇妙音。
張齊看著帖子,嘴角微揚。碩胖子這心思,倒是玲瓏。昨日攬月樓匆匆一晤,他顯然看出了自己對那琴音的關注。
聽濤苑是王家在臨淵城別院的一處臨海雅苑,以奇石疊景、引海潮入庭聞名,比之攬月樓的喧囂,更顯清幽。
張齊到得稍早。苑內流水潺潺,怪石嶙峋,幾叢修竹掩映著一方臨水的敞軒。軒內陳設簡樸雅致,一爐檀香裊裊。蘇妙音已然在座,膝上橫著那張古琴,素手輕撫琴弦,似乎在調試音色。她今日換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裙,更襯得人淡如菊。
見到張齊進來,蘇妙音起身,盈盈一禮:“張公子。”聲音清越,如同她的琴音。
“蘇姑娘不必多禮。”張齊頷首,目光落在她的琴上,“姑娘這琴,似乎非凡品?桐木為面,梓木為底,看這斷紋…是梅花斷?”
蘇妙音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訝異。她沒想到這位傳聞中只知享樂的張家少爺,竟能一眼看出她琴的材質,甚至點出珍貴的梅花斷紋!這需要對古琴有相當的了解。“公子好眼力。”她語氣中多了一絲真誠,“此琴名‘松濤’,確系古物。”
“松濤…好名字。”張齊走到琴案旁,并未落座,而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琴身,“聽其名,便知琴音當如松風過壑,渾厚蒼勁。昨日在攬月樓聽姑娘一曲,空靈澄澈,如溪流幽澗,倒是未曾得聞其松濤本色。”
他這話說得隨意,卻點出了關鍵——琴名與琴音風格的不符。這需要極高的樂感和洞察力。
蘇妙音心中微震。昨日宴席,她為迎合場合,選奏的是較為空靈婉轉的曲子。這張公子,竟能從一曲之中,聽出她未能盡展此琴真正的底蘊?這份敏銳,遠超常人。
“公子…懂琴?”她忍不住問道,清澈的眸子里帶著探究。
“略知一二。”張齊微微一笑,并未深談,只是伸出手指,虛懸于琴弦之上,并未觸碰,仿佛在感受著琴身蘊藏的韻律。“琴為心聲。姑娘昨日之曲,清雅出塵,滌蕩人心,足見心性澄明,不染塵埃。”他頓了頓,目光轉向蘇妙音,“只是不知,這‘松濤’之名下的渾厚激越,姑娘心中,又藏著怎樣的丘壑?”
這話問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冒昧。但張齊的語氣平淡,眼神清澈,帶著純粹的欣賞與好奇,并無輕佻之意。
蘇妙音微微一怔。她撫琴多年,聽慣了贊譽,卻從未有人如此直指她的琴與她的心。她看著張齊那雙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沒有欲望,沒有算計,只有一種對“美”與“真”的純粹探尋,如同一個旅人,在欣賞一幅難得的名畫。
她沉默片刻,指尖輕輕拂過琴弦,發出一聲低沉渾厚的嗡鳴。她抬起頭,迎上張齊的目光,清麗的臉上露出一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如同冰河初解:“公子若想聽,妙音愿奏一曲《風入松》。”
就在這時,王文碩的大嗓門和鮑宇航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哈哈哈!齊哥兒!宇航兄!你們倒來得早!妙音姑娘,有勞了!”王文碩圓滾滾的身影出現在敞軒門口,打破了方才那一瞬間的靜謐與微妙。
蘇妙音收斂了笑容,恢復了平日的清雅淡然,對著王文碩和隨后進來的鮑宇航微微頷首。
張齊也收回了目光,對著王文碩笑道:“碩胖子,你這聽濤苑,果然是個好地方。蘇姑娘正要奏一曲《風入松》,讓我們領略‘松濤’本色。”
“哦?那敢情好!快請快請!”王文碩搓著手,一臉期待。
鮑宇航也對著蘇妙音抱拳一禮:“有勞姑娘。”
琴音再起。
這一次,不再是空靈婉轉的溪流。蘇妙音指尖流淌出的,是渾厚蒼茫的松風,穿林打葉,呼嘯奔騰!琴音時而如驚濤拍岸,氣勢磅礴;時而如古松虬勁,堅韌不屈!一股激越昂揚、仿佛要掙脫桎梏的磅礴之氣,在這清雅的敞軒中激蕩開來!
張齊閉目靜聽,手指在膝上無意識地隨著琴音的起伏輕輕叩擊。他仿佛看到了風起云涌,松濤怒卷!這琴音中的力量與氣魄,竟隱隱與他體內那瀚海真氣產生了某種奇特的共鳴!武道之路,何嘗不是一場與天爭鋒、掙脫桎梏的壯闊樂章?
而在那磅礴的松風之下,他似乎又捕捉到了一絲極其隱晦的、如同松針墜地般的寂寥與…不甘?這感覺一閃而逝,卻在他心湖中留下了痕跡。
`[琴心劍魄,暗藏鋒芒。此女心中,亦有未竟之志。]`那冰冷的心音再次低語,帶著一絲洞悉。
張齊睜開眼,看向那個沉浸在琴音中、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的素雅女子。她的側臉在琴弦的震動下顯得格外專注,帶著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美。這紅塵濁世,這錦繡牢籠,原來并非只有聶小芮那一株寒梅。還有這深藏松濤、不甘沉寂的琴音。
一曲終了,余韻如松風過耳,久久不息。
王文碩撫掌大贊:“好!氣勢磅礴!聽得胖爺我都想提刀去砍幾個海匪了!”
鮑宇航也目露贊賞:“蘇姑娘琴藝,已臻化境。此曲剛柔并濟,暗合天道,宇航受教。”
蘇妙音微微喘息,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顯然這一曲耗費了她不少心力。她對著眾人欠身:“公子們謬贊了。”
張齊沒有說話,只是端起面前的清茶,走到琴案旁,將茶杯輕輕放在蘇妙音手邊。這個舉動自然隨意,卻帶著一種無聲的體貼。
“蘇姑娘辛苦了。”他聲音溫和,“此一曲,松風激蕩,直入肺腑。張某,受教匪淺。”他用了“受教”二字,語氣誠摯。
蘇妙音看著那杯熱氣氤氳的清茶,又抬眸看向張齊。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帶著一種她從未在他人眼中見過的、純粹的欣賞與理解。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琴藝,觸及了她內心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一絲極淡的紅暈,悄然爬上了她素來清雅的臉頰。她微微垂下眼簾,端起茶杯,輕聲應道:“公子…言重了。”
清茶入口,溫潤微苦,卻似乎帶著一絲別樣的回甘。
海風穿過敞軒,帶來咸濕的氣息,也帶來了遠處隱隱的波濤聲。張齊的心湖,被這松濤琴音攪動,又被那杯清茶悄然撫平。聶小芮的清冷孤絕,蘇妙音的深藏丘壑,如同兩幅截然不同的畫卷,在他這“天下第一”的征途上,悄然展開一角。而他腰間那柄名為“斷流”的古劍,在琴音的余韻中,仿佛也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