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和護院們,都去了便宜坊。
人和車廠罕見關了大門,
門口,昏黃的煤油燈亮了起來。
“去…去…去,四爺有話,今兒個車廠不做買賣,”
幾個小廝,把那些等著領車的三等車夫全打發走了。
車夫們摸著頭,不大情愿地離開了車廠,只是瞅著那綠漆大門,咂摸出幾分別的滋味——
真新鮮,這位最摳門的清風街劉四爺,居然連生意都不做了,
這人和車廠,出了啥了不得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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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掛著半拉殘月。
前院里,燭火晃悠著。
劉四爺依舊窩在太師椅里,眼皮子微微耷拉著,只是顴骨上的那塊疤,在燭火映照下有些嚇人。
他昏沉的目光掃過面前幾人,手腕一抬,輕聲說了句:“今兒個這檔子事,都說道說道!”
在他跟前,四大義子難得聚齊了。
四下里鴉雀無聲,一個兩鬢發白的中年男人放下煙鍋,慢慢說道:“四爺…照祥子剛才說的,這事兒怕是非得跟馬六車廠脫不了干系!”
“要是真像這樣…”男人眼里閃過一絲狠厲,“咱們得先下手為強!”
說這話的人叫劉泉,約莫四十好幾,也是劉四爺的義子。
四個義子里,就數他資格最老,只是前些年跟馬六車廠爭斗里瘸了條腿,再加上歲數大了,就漸漸退到后面了,如今只管柜上的事。
如今這事敏感至極,恐怕也只有劉泉這超然的身份,敢頭一個直言不諱了。
劉四爺點了點頭,從牙縫里擠出個“嗯”,可緊接著就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那個大個子。
“祥子,你也說說看。”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祥子身上。
就連虎妞那張黝黑的臉上,也帶著一抹饒有興致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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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底下,
祥子面色沉肅而平靜。
這是祥子頭一回參與如此規格的議事,按說他這晚輩只該在旁邊聽著,可偏偏劉四爺第一個問他。
這里頭的道理,自然都落在今兒礦線上的事——
先是在礦區里,他領著一眾車夫跟虎妖對峙,保住了大伙兒的性命。
之后在面對流民和馬匪的時候,更是有勇有謀,保全了所有五彩金礦。
當然,更關鍵的是,祥子把馬六車廠那個胖子的尸體給帶回來了——這可就給人和車廠遞了憑據!
至少...不管馬六跟那些馬匪有沒有勾連,劉四爺都能憑著這個,把臟水全潑到馬六車廠頭上去。
以上這樁樁件件,早就超出了一個車長的范疇,難以想象,這些事竟然都是祥子這少年郎干的。
要知道,他當車長滿打滿算才個把月,而就在三個月前,這小子還只是個睡大通鋪的三等車夫!
就算是劉四爺,剛聽到這些事時,心里也存著幾分懷疑。
直到胖四的尸首擺在眼前,劉四爺才真真切切信了。
至于其他幾個義子,除了劉唐有幾分真心為祥子高興,其他幾人都是各懷心思。
劉虎臉上陰郁如水,這事兒隱約牽扯到死掉的瘦猴和莫名失蹤的金福貴,饒是他也不敢多嘴。
誰不曉得,金福貴和瘦猴是他劉虎的心腹——如今劉虎是怎么也說不清了。
而劉泉和另一個叫“劉毅”的義子,則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畢竟早在幾年前,他們就在車廠里失了勢。
只是,當他們目光落在祥子身上時,以他們的城府,心里也難免生出些“英雄出少年”的感慨。
保不齊...咱們這人和車廠,又要多出一個義子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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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劉四爺問詢,祥子臉上沒露出半分情緒,只輕聲說:
“四爺...祥子是個粗人,礦線上這些大事我弄不懂,聽四爺和唐爺的就成。”
聽到祥子這話,眾人更是一愣。
四爺和唐爺?
這小子...倒是會認人啊,一下就抱緊車廠里最粗壯的兩根大腿!
只是若有若無之間,大伙兒都把目光投向劉虎——照祥子這意思,劉虎可就再也沒資格對礦線的事兒指手畫腳了!
祥子不過個小車長,這話要是擱往常,劉虎怕得一巴掌扇他臉上。
但此刻,包括劉四爺在內的所有人,都露出思索的神色。
便是劉虎本人,也只是沉著個臉,沒抬頭。
竟沒一個人質疑。
畢竟剛才車廠門口那場面,幾個義子可都把那場面看在眼里。
即便四爺在場,二等車夫們也都把祥子當成主心骨,一口一個“祥爺”地叫著。
便是劉四爺親口讓車夫們去便宜坊,那些個臭拉車的,也都是等著祥子點頭,才一窩蜂地去了。
就連劉唐一手帶出來的東樓護衛,不也對祥子服服帖帖?
這般人望,在座哪個義子能比?
這份威望,來自于這個把多月祥子的公正平和,更來自于今日——
先是與虎妖對峙,然后以一己之力抓出流民背后的肥四,最后單刀赴會直入馬匪大營。
試問,整個四九城車行,有幾人能做得到?
更不用說,三個月前還只是個普通人的祥子,如今竟破了氣血關?
這世道講究的,可不就是一雙拳頭嘛!
而眼下,
在人和車廠這地界,除了劉唐,可不就屬祥子的拳頭最硬?
于是,祥子既這么說了——劉虎在礦線上就徹底沒了話語權!
想到這兒,就算是劉泉、劉毅這兩個老義子,看著這個年輕的大個子,心里也生出了些別樣的情緒——
這樣的人物,要是只待在車廠,可真是有點屈才了!
..........
劉四爺聽了祥子的話,沒說啥,只是囑咐了一句:“劉唐,往后這礦線,就歸你管了。”
劉唐愣了一下,隨即抱了個拳:“四爺說咋辦,我劉唐就咋辦。”
劉四爺渾濁的目光,卻落在劉虎身上:“虎子,你覺得咋樣?”
劉虎抬起頭,臉上壓根看不出半點不滿,反倒笑著說:“小唐年輕,身手又好,如今這局面,就該讓他來管礦線,再合適不過。”
劉四爺“嗯”了一聲,手上卻敲了敲桌子——
眾人都曉得,這是散會了。
各人揣著各自的心思走了,寬敞的院子里,又只剩下父女倆。
燭火昏沉,光影搖曳中,父女兩個神色皆是有些陰郁。
劉四爺望著院外黑漆漆的天,想著方才四個義子明爭暗斗模樣,昏沉的眼眸中忽然浮現一抹倦色。
自己老了,而這幾個瞅著長大的孩子,也終是長大了。
不知怎地,這位縱橫南區數十年的老瘦虎,忽然又想到剛才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大個子。
誰能想到,不過短短數月的時間,昔日這個靠著自己施舍才能屈身二等大院的傻大個,竟成長到了這地步?
論功勞,今日之祥子,自當首功。
可這大個子竟連半點邀功之心都無,言語間反倒愈發謹慎小心。
此種沉穩如山的氣質,便是劉四爺也不得不心生幾分微瀾——
和幾分警惕。
往年大順朝還沒倒的時候,劉四爺曾聽縣老爺說過一句話:城府深藏、聲色不露者,必有鴻鵠之志。
可惜...人和車廠這一畝三分地,容不下一只鴻鵠!
劉四爺嘆了口氣,布滿皺紋的臉上,難得露出幾分感慨唏噓之意:
“虎丫頭,你說這祥子,到底在琢磨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