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峰上,縛蒼廬的灼熱與楚紫綃那近乎燃燒的壓迫感,似乎還烙印在皮膚上。
陳珩沿著蜿蜒陡峭的青石階一步步向下,步履沉穩,唯有緊握刀柄的指節微微泛白。
松濤如海,在天元峰山巒之間起伏涌動,帶著夏末時節特有的清苦涼意,試圖沖刷殘留在陳珩肺腑中的,縛蒼廬那硫磺一般的灼熱。
作為大虞皇朝劍南行省的正道一流勢力之一,與滄瀾閣、天音樓鼎足而三,協助劍南省鎮魔司共同鎮壓著這片廣袤疆域上的妖魔邪祟,庇護億萬生民。
須知。
劍南之地,山高林密,水道縱橫,潛藏著數不盡的兇險。
有妖魔嘯聚山林,吞吐月華,修成妖力,嗜血食人者有之,惑亂人心者有之;
也有邪修魔道隱匿市井或荒山野嶺,或祭煉生魂以增修為,或操弄尸骸煉制邪器,手段詭異歹毒,防不勝防;
更有那遠古遺留的兇地絕域,步步殺機。
大虞雖強,有鎮魔司安定四方,卻也難以滌蕩這沉積萬古的陰霾。
所以大虞治下的正道門派弟子,行走四方,斬妖除魔,清剿邪修,既是修行,亦是責任。
陳珩深吸一口沁涼的松風,目光瞥向峰頂云霧繚繞中的縛蒼廬。
他這條命,是楚紫綃從嶺南那場必死的截殺中硬生生搶回來的。
而且在了解了他的身世后,楚紫綃依舊將他帶回了棲霞宗,帶到了棲霞宗宗主面前,揚言說要收他為徒。
陳珩不知道楚紫綃怎么說服的宗主,只是在那天之后,定國侯府嫡子連帶他的護衛一起,死在了劍南省的大妖魔手中。
而天元峰上多出來一個自小被楚紫綃收入門庭的真傳弟子。
想到自家這位性情如火、行事更如火的師尊,陳珩嘴角忍不住泛起一絲無奈又帶著點暖意的弧度。
楚紫綃,棲霞宗天元峰峰主,焚天煌威劍訣威震劍南,性情更是出了名的霸道、護短、外加……不靠譜。
滄瀾閣閣主說她不會教徒弟,那是真的半點不冤枉。
陳珩還在定國侯府時,見那些個老師傅們傳功授法,每個都是掰開揉碎,詳解真意,引導弟子領悟其中關竅。
可到了楚紫綃這里,畫風突變。
大多數情況下,她都是直接丟過來一卷功法、一把沉重的石刀,讓陳珩自己琢磨,她則不知跑到哪里喝酒或是不知找誰的麻煩去。
若是興致高點,她會親自演示,場面堪稱驚天動地,焚天劍意煌煌如烈日墜地,劍氣縱橫間山石崩裂,熱浪灼空,毀天滅地的威勢震得人心神搖曳。
但當陳珩試圖詢問其中精要時,她往往秀眉一蹙,金瞳里滿是“這么簡單你都不懂?”的困惑,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嗯.......很簡單,用力!心要誠!火要大!”
那時候陳珩就明白,在天元峰修煉,還得靠自己。
“一條武脈,頂別人十條百條……”
楚紫綃在縛蒼廬中自信滿滿的話語猶在耳邊。
陳珩內視己身,那條自腰椎處開辟、粗壯堅韌遠超常理的武脈,如同一條沉寂的熔巖河床,緩緩流淌著灼熱精純的真氣。
武脈作為這個世界武道修士的修煉根基,它的數量和質量,決定了一個修士的根骨,凡是武道天才,無不是身具數十條高質量武脈。
只有一條武脈的陳珩,按理說不僅不在天才之列,反倒是庸才,廢材。
可偏偏就是這條武脈,讓他脫胎換骨,僅一年時間,從廢人直入龍門境,堪稱神速。
要知道,武道修行,境界分明。
初始為開脈,打通人體潛藏的武道脈絡,引氣入體,淬煉筋骨,此為基礎,成就三流武者。
開脈有成,則入通竅之境,真氣充盈,沖擊竅穴,氣力大增,反應敏捷,真氣外放,可稱二流好手。
陳珩之前,便是在開脈境前蹉跎十幾年,用盡各種方法,依舊寸步難進。
之后的龍門境,則需以磅礴真氣沖擊體內天地玄關,打通任督二脈,如魚躍龍門,一旦成功,真氣奔騰如江河,力量、速度、耐力、感知皆發生質的飛躍,可掌斷金石,短暫踏風而行,是為一流高手之境。
陳珩僅僅通過一年的時間,便沖破了任脈,踏足了這一境界,不可謂不驚人。
龍門境之上則為靈臺,于識海深處開辟靈臺,神與氣合,洞察入微,誕生神念,可為超一流高手。
虞清婳,在一年前,便已經踏足此境,前些日子還有傳言說她逆斬了一名魔道宗師,雖不知真假,但其風采可見一斑。
“天生琉璃劍心,疑似超一流逆斬宗師……”
陳珩咀嚼著虞清婳的信息,心頭壓力沉甸甸的。
虞清婳的天賦,是整個劍南行省修行界公認的驚艷,出道短短幾年,斬除妖魔,絞殺魔道,闖下赫赫威名,隱隱有劍南省年輕一輩第一人的勢頭。
本來陳珩憑借自身那條異變的武脈,一年時間邁入一流境界已經是極限,現在要他在半年內,跨越一流到超一流的天塹,再追上甚至超越這個隨時可能破入宗師境的絕世劍子?
這聽起來,比抱著萬年火精鐵睡覺更像天方夜譚。
陳珩心中感嘆楚紫綃胡亂給他領來戰書,眼神卻愈發銳利如刀鋒。
雖然難了點,但他可沒有放棄的打算。
還是那句話,連虞清婳都跨不過去,談什么回定國侯府討債?
只不過,想要在半年里從龍門突破宗師,閉門苦修遠遠不夠。
他需要實戰,需要磨礪,需要在生死邊緣壓榨出自身武脈和自身刀法的每一分潛力,這樣才有希望在最短的時間里摸到宗師的門檻。
陳珩深吸一口氣,目標清晰起來——聽雨樓。
聽雨樓并非一般樓閣。
而是棲霞宗內一處重要的功能性建筑群,位于主峰“乾元峰”山腰一處開闊平臺上。負責發布、承接、結算宗門內外的各種任務,是弟子獲取修煉資源、磨礪自身、踐行宗門“護道除魔”宗旨的核心場所。
陳珩下了天元峰,穿過連接各峰的懸索云橋,匯入主峰的人流中。
沿途可見各峰弟子,或行色匆匆,或結伴交談,氣息強弱不一,但大多帶著一股粗莽的精悍之氣,和陳珩以前在玉京城所見的世家弟子截然不同。
踏入聽雨樓所在的區域,喧囂與一股陳年竹木混合著墨汁、汗水和淡淡鐵銹的味道撲面而來。
眼前并非什么恢弘殿宇,而是一座依山而建、結構奇特的巨大竹木廳堂。與其說是“樓”,不如說是一個被無數巨大竹簡填滿的古老“巢穴”。
支撐廳堂穹頂的,是數十根需數人合抱的粗壯靈竹巨柱,柱身被摩挲得油光發亮,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和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那是歷代弟子留下的標記或感悟。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懸掛在巨柱之間、從高聳的穹頂垂落而下,如同巨大門簾般的無數“竹簡”。
這些竹簡大小不一,長則數尺,短則寸許。它們并非靜止,而是在某種巧妙的機關的驅動下,沿著縱橫交錯的青銅滑軌緩緩移動,發出低沉的“嘎吱”聲和竹片碰撞的“嘩啦”輕響,宛如一片古老的森林在呼吸。
這里的每一枚竹簡,便代表著一個宗門任務。簡身用特制的墨汁或朱砂書寫著任務的關鍵信息,如地點、內容簡述、要求、難度評估等。
這便是棲霞宗傳承久遠的任務中樞——“聽雨樓”。取“聽世間風雨,解黎民倒懸”之意。
弟子們聚集在緩緩移動的竹簡“瀑布”之下,仰頭凝望,或低聲討論,或疾步追隨自己看中的任務竹簡移動,尋找最佳角度閱讀。身手敏捷者,甚至會輕點地面,借力躍起,在半空中快速掃視高處那些流轉的竹簡內容。
陳珩站在入口處,目光掃過這片奇異的景象。
空氣中彌漫著竹木的清香和陳墨的微澀,以及一種屬于無數冒險與搏殺的沉淀氣息。滾動著的竹簡上,血色的字跡或猙獰的骷髏標記不時閃現:
“邪風嶺尸魈作亂,屠村……需靈臺境三人……”
“落星湖迷心花妖魔化……需丹道有為者……貢獻三百……”
“追捕邪修趙無延……龍門境巔峰,邪法噬血……擒殺貢獻一百……”
竹簡無聲,其上冰冷的文字卻仿佛在低語著劍南大地下蟄伏的血腥。
妖魔的利齒,邪修的咒法,弱者的哀鳴……這便是此方武道世界的底色,生存即爭渡。
陳珩定了定神,目光如鷹隼般在緩緩流轉的竹簡中逡巡。
他需要的是能帶來壓力與磨礪,又不至于致命的“砥石”。那些環繞著濃郁血煞之氣、標注著“修為要求至少靈臺境”、“兇危任務”字樣的,他必須敬而遠之。
他是歷練,不是找死。
很快,一枚在離地約一人高處勻速滑過的竹簡,吸引了他的注意。
陳珩取下竹簡,只見竹簡外封上,寫著一行小字——
清河縣斬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