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在仁安悅榕莊酒店另一邊的套房內,藏式木窗漏進一縷稀薄的月光,顧臨川仰面躺在床上,手機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他機械地滑動著今日拍攝的照片——屬都湖的晨霧、松贊林寺的金頂、牦牛群剪影般的輪廓——直到那條突兀的微信提示跳出來。
劉藝菲:“那張松贊林寺的照片,構圖很棒。但為什么只拍倒影?”
他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呼吸無意識地放輕。問題本身并不復雜,卻像一根細針刺破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隔膜。
他點開對方朋友圈——一片空白,僅三天可見,如同她銀幕形象之外的未知疆域。
床頭藏香燃盡后的余燼味縈繞鼻尖,他起身推開窗。高原的夜風卷著松針氣息涌入,遠處經幡在月光下翻涌如暗潮。
手機又震動一次,他低頭看到對方補了一句:“倒影比實體更真實,對嗎?”
問題帶著試探的意味,像一只謹慎伸向暗處的觸角。
他想起白天她處理傷口時睫毛低垂的側影,以及那句關于“孤獨與倒影”的比喻。或許她比想象中更敏銳。
回復框里的文字刪了又改,最終定格為:“馬孔多的雨季永遠不會結束,但倒影里能看到晴天。”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寫奧雷里亞諾上校凝視冰塊時的震撼,此刻被他嫁接成一場隱喻。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這種文縐縐的對話本不該發生在一個被明星踢傷的路人身上。
劉藝菲蜷在套房沙發里,濕發裹著浴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絲質睡裙的褶皺。手機屏幕亮起時,她險些碰翻手邊的姜茶。
那行字撞入眼簾的剎那,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助理小橙子抱著熨燙好的戲服從里間出來,正撞見她對著手機發怔。“茜茜姐,明天要拍的那套運動服……”
“先放那兒吧。”她頭也不抬,聲音卻比平日急促半分。
小橙子識趣地退出去,關門時偷偷瞥了一眼——自家老板耳尖泛著可疑的淡紅,嘴角卻抿成一條緊繃的線。
劉藝菲將那句話反復讀了三次。她當然記得《百年孤獨》里那個著名的開篇,但將馬孔多的雨季與香格里拉的倒影勾連,卻是一種近乎詩意的解構。
這個叫顧臨川的男人,像一本扉頁寫著“生人勿近”,內頁卻暗藏玄機的舊書。
她蜷起膝蓋,下巴抵在手臂上。對話框里的光標閃爍許久,最終只回了一句:“你讀得很深。”
克制是她的本能。在娛樂圈浮沉多年,她早已學會用簡短的回應織成保護網。
但這次似乎有些不同——對方沒有乘勝追問,反而沉默下來,仿佛在等待某種更隱秘的共振。
五分鐘后,手機再度震動。
顧臨川:“深度是孤獨的副產品。”
她突然輕笑出聲。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太過明顯,像在回應她白天的提問,又像某種不動聲色的自嘲。
窗外的風鈴叮咚作響,她望著聊天記錄里寥寥數語的交鋒,忽然意識到這是多年來第一次,有人不把她當作“劉藝菲”來對話。
沒有恭維,沒有窺探,只有兩個靈魂在黑夜中輕輕叩擊彼此的殼。
“晚安,攝影師。”她按下發送,迅速熄了屏。
顧臨川盯著最后一條消息,拇指無意識地撫過鎖屏壁紙——養父生前拍的西湖雪景。劉藝菲的措辭讓他想起某種鳥類,優雅卻警惕,每句話都精確控制在安全距離內。
他關掉手機,任由黑暗吞沒房間,卻在閉眼時清晰看見她踢石子時氣惱的皺眉,與處理傷口時睫毛投下的陰影。
某種陌生的癢意在胸腔蔓延。他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
次日破曉前,顧臨川已驅車抵達松贊林寺。晨霧如乳白色綢緞纏繞著鎏金屋頂,轉經筒的銅鈴聲從遠處蕩來,驚起一群紅嘴山鴉。
松贊林寺前的拉姆央措湖觀景臺上,他架好三腳架,取景框里,寺廟倒影在湖面碎成千萬片金箔。
快門聲接連響起時,他莫名想起昨夜那句“倒影比實體更真實”。或許她是對的——水中的松贊林寺沒有香火繚繞的喧囂,只有永恒的寂靜與破碎的美。
拍完之后,在等待下一次快門時間之際,顧臨川掏出手機,下意識點開了微信朋友圈,第一個跳出來的是劉藝菲兩分鐘前更新的朋友圈:一張普達措森林的側拍照,陽光穿透云杉在林間鋪成光毯,配文“光在裂縫中才有形狀”。
他放大照片,注意到角落里有半片殘破的蛛網,露珠懸在絲線上將墜未墜。
某種默契的震顫從指尖竄上后頸。他保存了圖片。
與此同時,劉藝菲正站在屬都湖畔補妝。廣告導演要求她做出“清晨邂逅露珠的驚喜感”,但她試了三次都沒能讓眼神染上足夠的天真。
“休息十分鐘!”導演不耐煩地擺手。
她走向休息區,接過助理遞來的保溫杯時,指尖無意識地在杯壁敲出節奏。昨晚的對話像一株藤蔓,悄然攀附在思維的縫隙里。
那個男人的文字克制卻鋒利,讓她想起大學時在圖書館偶遇的導演系學長——聰明到令人不安,孤獨到令人心疼。
小橙子突然湊過來:“茜茜姐,你剛才發呆的樣子特別像……像在解數學題!”
她回過神,低頭啜了口枸杞茶。水溫剛好,熨帖著喉間莫名的焦躁。“今天幾點收工?”
“順利的話,下午三點能回酒店。”
她“嗯”了一聲,目光投向湖對岸的原始森林。某片樹影晃動了一下,仿佛有鏡頭反光閃過。
下午回程車上,劉藝菲點開顧臨川的朋友圈。最新動態仍是松贊林寺的倒影,沒有配文,只有定位顯示“噶丹·松贊林寺”。
她點開大圖,發現倒影邊緣多了一抹飛鳥的掠影——或許是后來添上的。
“小橙子,”她突然開口,“你覺得孤獨能拍出來嗎?”
助理從手機游戲里抬頭,茫然地眨眨眼:“啊?孤獨不是一種感覺嗎?”
她笑了笑,將額頭抵在車窗上。玻璃很涼,能看見自己呼出的白霧。“是啊……”
但那個人的鏡頭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