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丁凄厲的慘嚎如同炸雷,瞬間撕裂了城門洞內壓抑的嘈雜!
“王老五!”旁邊幾個兵丁臉色大變,下意識按住刀柄沖了過來。但當他們看到王老五那張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還有他死死抱著、如同被毒蟲噬咬后僵硬蜷曲的右手時,沖勢硬生生頓住。
“鬼……有鬼!妖法!他身上有妖法!”王老五嘶聲力竭地叫喊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眼神渙散地直指李玄。
李玄此刻卻如同怒海中的礁石,在因突發變故而更加洶涌混亂的人流里紋絲不動。他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掩蓋了冰冷如刀的眼神,只剩下一臉近乎麻木的蒼白和虛弱。剛才那一瞬間的應激反擊,幾乎將他丹田里新近凝聚、小心翼翼溫養的那點暖流再次抽干!肺腑間熟悉的撕裂劇痛伴隨著濃烈的血腥味再次翻涌而上。
但他死死咬住牙關,將喉頭的腥甜連同丹田深處空乏的虛弱感一同咽了下去。他知道,此時動,就是死路!必須把這口氣撐住,撐到混亂過去!
“吵什么吵!怎么回事?!”一個頭目模樣的絡腮胡軍官撥開混亂的人群,厲聲喝問。他瞪了一眼狀若癲狂的王老五,又狐疑地掃過李玄——一個穿著破舊直裰,臉色慘白得像剛從墳里爬出來的窮酸書生,怎么看也不像能傷到五大三粗的王老五的樣子。
“隊…隊正!這小子…他…他使妖法!我的手…我的手廢了!”王老五語無倫次,只是反復哭嚎。
絡腮胡隊正皺著眉,走到王老五面前,粗暴地抓過他的手腕。那掌心勞宮穴的位置,只有一個針尖大小的紅點,連血都沒滲出多少,周圍肌肉卻反常地痙攣著。
“廢物!”絡腮胡隊正一把甩開王老五的手腕,啐了一口,“大驚小怪!定是凍僵了抽風,或是被什么毒蟲蜇了!滾一邊去!別擋著門!”他根本沒往“妖法”上想,汴京城里每天死的人比螞蟻還多,一個壯丁突然喊手疼,算個屁事!入城稅才是大事!
其他兵丁見狀,雖心中仍有驚疑,但隊正定了調,也不敢多言,只是看向李玄的目光多了幾分嫌惡和警惕。
“都看什么看!想造反嗎?給老子排好隊!一人十文!沒錢的滾蛋!”絡腮胡隊正聲如洪鐘,揮舞著刀鞘再次驅趕人群。混亂在高壓下被暫時壓制,人流又開始緩緩蠕動。
李玄心中微松,趁著兵丁注意力在王老五和維持秩序上,他縮了縮脖子,微微佝僂起本就單薄的身體,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無害、更加融入這麻木的流民群。他甚至不著痕跡地向后退了半步,讓一個推著獨輪車的苦力大漢隔在了他和那幾個兵丁之間。
“神…神仙…”一個細若蚊蚋、帶著驚懼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瘦猴擠了上來,貼著李玄的后背,渾身都在發抖。剛才那一幕,他看明白了,神仙又顯法了!可他更怕神仙被官軍圍殺了,自己也跟著完蛋。
李玄沒有回頭,只是用微弱的氣音吐出兩個字:“噤聲…跟緊。”
瘦猴如蒙大赦,小雞啄米般點頭,死死貼在李玄身后,半步也不敢離。
接下來入城盤查,如履薄冰。李玄身上自然搜刮不出半個銅子。兵丁看他破衣爛衫,臉色死人一樣,還時不時壓抑地咳嗽兩聲,嫌惡地像驅趕蒼蠅:“媽的,病癆鬼!滾遠點!別死在這兒!”一把將他推搡了進去,連瘦猴也被一腳踹了進來。
沉重、冰冷的城門陰影終于被拋在身后。刺鼻的惡臭并未消失,反而夾雜了更多的氣味——污水的腥臊、腐爛菜葉的酸餿、劣質脂粉的膩味、熟食攤飄來的煙火油腥氣,還有無處不在的、屬于人口密集都市的渾濁體味。
光線驟然暗淡下來,并非天黑,而是狹窄、擁擠的街道兩旁,是密密匝匝、如同鴿籠般低矮歪斜的木結構窩棚、鋪面。房檐相接,連一線天光也難以完全透入。腳下的路是濕滑粘膩的爛泥,混雜著各種垃圾、污水甚至人的排泄物。滿眼所見,是灰蒙蒙的色調:灰敗的墻壁、灰暗的衣衫、灰撲撲的人臉。
這里不是后世想象中的東京夢華,而是汴京城的皮囊之下,是流淌在繁華血管外的腐臭膿液——東城區,貧民窟與三教九流匯聚之地。
李玄幾乎是立刻感到窒息。無處不在的穢氣如同無數只小手,扼住他的喉嚨,肺腑間那股翻騰的血腥和撕裂感愈發強烈。體內那點微弱的暖流本能運轉,試圖隔絕部分污穢之氣,但也僅僅是杯水車薪,反而加劇了消耗。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內襯。
“神…公子…”瘦猴顯然對環境適應得多,他強壓著對李玄的恐懼,小聲問道,“咱…咱們去哪?”神仙總該有個去處吧?
李玄停下腳步,靠在一條堆滿垃圾污物的巷口墻壁上,微微喘息著。冰冷的磚石透過薄衣傳來寒意。他閉目凝神片刻,強行壓下體內的翻騰。‘東華門……外……王家瓦子……后面……小院……柴房……地磚……下面……匣子……’老鄭頭臨終的斷語在腦海回響,每一個字都浸透著血。
“知道…王家瓦子嗎?”李玄的聲音依舊嘶啞干澀,帶著明顯的疲憊。
“王家瓦子?”瘦猴眼睛一亮,顯然來了精神,“知道!東城有名的破瓦場!三教九流,下九爛,銷贓賣假要人命的地方都堆在那兒!公子您要去?”他臉上露出一絲恐懼,但很快被一種市儈的精明和“終于有用武之地”的興奮取代。
“離這遠嗎?”李玄沒理會他的情緒。
“不遠不遠!”瘦猴指著一條更窄、更污穢、臭氣熏天的巷子,“穿過去,繞過一片亂葬崗…呃,是‘富貴坡’,再往前走一段,靠城墻根那片塌了半邊的爛房子就是!小的能領路!”
“帶路。別引人注意。”李玄言簡意賅。
“哎!您放心!”瘦猴點頭哈腰,立刻竄到前面半步的距離,眼睛滴溜溜亂轉,警惕地掃視著路上每一個眼神不善的邋遢漢子或兇悍潑婦。他熟悉這里的每一寸骯臟的土地。
跟隨著瘦猴在迷宮般復雜、污穢的貧民窟里穿行。饑餓孩童麻木或兇狠的目光掃過,倚在門框上嗑瓜子、眼神貪婪打量的暗娼,提著尖刀當街刮著病豬肉的小販,縮在墻角形銷骨立、胸口幾乎不再起伏的乞丐……這里的氣息比破廟更濃郁十倍,是腐敗與絕望熬煮出的濃湯。空氣似乎都黏稠得難以呼吸。
李玄能感覺到體內那點暖流在飛速消耗,艱難地抵擋著環境里濃重的“死氣”侵蝕,保護著他微弱的新生精元不被動搖。肺部的隱痛揮之不去,每次稍快的呼吸都牽扯著傷口。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仿佛踩在淤泥里。
就在這時,三個臉上帶著痞氣、敞著油膩短褂露出骯臟胸膛的漢子,堵在了巷口。為首一個缺了顆門牙,咧嘴一笑,露出黃黑參差的牙齒。
“唷,瘦猴兒?哪根筋搭錯了,帶個癆病鬼在這霉氣地方瞎轉悠?新宰的‘羊牯’?”缺牙的目光如探燈般在李玄身上游弋,最后落在他那件雖然做了舊處理,但細看布料還行的直裰上,透出毫不掩飾的貪婪。“這死狗的衣服料子,拿去劉瘸子那兒還能換倆饃!”
瘦猴臉色煞白,下意識想后退,但一觸及李玄冰冷無波的眼神,腿肚子一軟,硬是沒敢動,只是抖著聲音:“豁…豁牙哥…這…這是我家遠房表…表舅…來看病的…您…您高抬貴手……”
“看病?老子看著你像招魂!”豁牙一腳踹在瘦猴小腿骨上,將他踹得一個趔趄,“滾一邊去!這癆病鬼身上的東西歸爺們了!動手!”他身后兩個漢子獰笑著上前,伸手就抓向李玄前襟。
危險感再次刺痛李玄的神經!
躲不開!身體太虛!也無路可退!
丹田里殘余的那點暖流幾乎在惡漢出手的同時應激涌動!李玄強行抑制住將其凝聚于指尖反擊的沖動——那樣太顯眼!動靜太大!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意念微動,那點暖流不再是凝聚鋒芒,而是猛地催逼入雙腳!并非增加力量,而是在接觸到臟污地面的瞬間,以極其微弱、“氣”的方式,在鞋底與爛泥之間制造了一瞬間的“排斥”!
噗嗤!
極其輕微滑動的聲響。
“嗯?”抓向李玄的漢子只覺腳下濕滑的爛泥如同涂了層油,一個極其別扭的角度打滑!身體失衡,整個人怪叫著向前撲倒,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啃泥!大半個身子栽進了巷邊的污水溝里!
“媽的!蠢貨!”豁牙沒看清同伴的失足,只以為他笨拙,惱怒地罵著,另一人已經抓住了李玄的衣襟!
“松手!”李玄猛地低喝一聲,同時強行引動體內最后一絲“氣”,凝聚于雙眼!
嗡!
一點極其微弱、近乎錯覺的淡金毫光在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逝!伴隨著的是更加蒼白的臉色和喉頭再次翻涌的血腥!
但那抓住衣襟的潑皮,在對上李玄眼睛的剎那,只覺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無征兆地順著手臂直竄大腦!那雙眼睛深處,仿佛蟄伏著某種漠視生死、隨時能將他碾碎的東西!遠比泥溝里的污水更令人驚懼!
“呃!”潑皮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到,怪叫一聲,觸電般猛地縮回手,踉蹌著向后退去,臉色驚疑不定。
“媽的!活見鬼了?”豁牙看著一個摔倒一個嚇退,又看看站在那里搖搖欲墜、仿佛風吹就倒卻偏偏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瘆人氣質的李玄,再看到摔進溝里的同伴掙扎著爬起,滿身腥臭污穢,頓覺邪門也晦氣。“操!遇上真癆鬼了!真他媽晦氣!走走走!”他唾了一口濃痰,罵罵咧咧地拽著兩個同伴,嫌棄地繞開李玄,快步消失在另一條小巷。
李玄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微不可查地搖晃了一下。強行兩次引動“氣”,一次制造“微排斥”,一次精神震懾,帶來的負荷遠超想象。丹田已經徹底干涸,經脈傳來針扎般的刺痛。他終于壓抑不住,猛地側過頭。
“咳……噗……”
一小口帶著明顯金砂光點的暗紅血液,噴濺在斑駁骯臟的墻壁上。金色碎屑在巷口微弱的光線下,閃爍了一下,迅速被陰影吞噬。
“公…公子!”瘦猴魂都快嚇飛了,連滾爬爬地撲過來,又不敢觸碰李玄,“您…您沒事吧?都怪我!怪我走這條道!”
李玄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跡,冰冷地掃了他一眼:“走!快!”
瘦猴不敢再言,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帶路,速度比之前快了數倍。
又轉過幾條幾乎令人窒息的小巷,甚至踏過一片被薄雪覆蓋、散發著怪味、零星點綴著破席爛布的“富貴坡”。最終,在一片緊貼城墻根、坍塌了大半的斷壁殘垣里,瘦猴停了下來,指著一個半埋在瓦礫堆里的破敗院子門。
“公…公子…就是這了。王家瓦子那片兒早毀了,后面就剩這幾個塌了大半的院子,荒了不知多少年,平時連叫花子都不樂意來,嫌太陰。”瘦猴喘著粗氣,指向院子角落里唯一還算完好的小棚子,“那…那就是柴房。”
李玄抬眼望去。
柴房低矮歪斜,泥磚墻剝落了大半,露出里面腐朽的草筋。茅草屋頂塌陷了一角,黑漆漆的窟窿如同怪獸張開的嘴。腐朽門板半掛著,隨風吱呀作響。
寒風吹過廢墟,卷起一陣帶著霉灰和雪沫的冷氣。老鄭頭臨終那充滿執念的囑托,仿佛還縈繞在耳邊。
匣子,就在里面,柴房的地磚之下。
他能不能在這汴京城活下去,能不能踏上第一步階梯,或許,就看這一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