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汴京城堆積了百年的陰郁終于傾倒下來,捶打著太學精舍的青瓦,匯成渾濁的水流,沿著檐溝急墜。
學正黃勉之的咆哮在雨聲里顯得有些虛浮,卻字字如刀:“‘朋黨’!諸君可識得此二字?范希文(范仲淹)外放經(jīng)年,然其徒眾結黨營私,圖謀不軌,其心可誅!‘憂樂’之辭,怕不是掩人耳目?專權跋扈才是真!”
他面前,幾位太學學生青著臉,死死攥著袍袖。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博士嘴唇顫抖:“學正!范公拳拳公心,天下皆知!此必有奸佞構陷…”
“構陷?!”黃勉之猛一拍案幾,案上硯臺震得一跳,墨汁濺出,“鐵證如山!三日后,便是朝議,圣躬明察,定要將這惑亂朝綱的‘黨人’連根拔起!爾等再為逆黨辯白,視作同罪論處!”他那雙細長的眼睛掃過眾人,像毒蛇的信子,最后竟若有若無地瞥向了窗外的雨幕。窗邊,李玄靜靜站著,身影模糊在氤氳的水汽里,仿佛只是檐下一片無足輕重的影子。
李玄看著黃勉之匆匆打傘離去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窗欞上輕輕敲擊著。雨點密集的聲響,在他巔峰境的思維解析下,被剝離、轉化,一層層鋪陳開來——
葉紅魚那邊的情報終于拼湊完整:保守派核心人物之一夏竦,忌憚范公人望。其指使心腹,耗費數(shù)月心思,捏造了一份“鐵證”。一枚足以“坐實”范公“勾結邊將、意圖擁兵自重”的所謂“密函”。那模仿范公筆跡的假信竟出自夏竦府中一個擅丹青的貼身丫鬟,信此刻便藏在京郊一個廢棄的藥王廟,由夏府心腹家丁看守。更致命的是,還有一個原范公門下的馬夫,因私怨被重金收買,將在朝堂上“痛哭流涕”,指認范公。
這鐵環(huán)已套到了范公頸上,只待三日后的雷霆萬鈞。
李玄的眼神沉了下來,似古井深潭。暴雨傾盆的深夜,才最適合某些真相悄然翻轉。
雨夜的范宅,沉重得像塊浸飽了絕望的破布。燭光在廳堂里搖晃,勉強照亮著幾張失魂落魄的面孔。范公長子范純祐握著父親發(fā)回的信,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聲音像是擠出來的:
“父親信中說…莫辯。唯‘忠心昭日,俯仰無愧’八字而已。”他把信紙猛地拍在桌上,那單薄的紙張幾乎承載不住那份屈辱和憤怒,帶著絕望的聲響。“可我們不辯,便是坐實了罪名!便是萬劫不復!夏竦那老賊…”
他頹然坐下,一拳砸在堅硬的紫檀桌面上,拳面一片鮮紅。另一個門生死死盯著燭火,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鐵證…鐵證啊!那筆跡,若非親近之人絕難模仿!還有那背主的畜生…必是被人攥住了天大的把柄!我們…我們如今竟是百口莫辯,連替恩師說話的資格都沒有!朝堂之上,已是殺局!”
絕望在燭火里無聲地燃燒,幾近窒息。窗外,只有無窮無盡的雨聲,敲打著這群忠耿之心,要將他們徹底淹沒于深淵。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蓑衣、雨水淋漓的身影無聲地出現(xiàn)在緊閉的廳門后,如同從雨幕里憑空滲出來的幽魂。
“范公子,”一個壓得極低的陌生聲音穿透了雨幕和絕望,“時機未到,切莫亂了方寸。‘鐵證’鎖鏈再堅,也怕找到鑄鏈時的火星。”
聲音來源突兀,廳內幾人瞬間汗毛倒豎。范純祐猛地站起,低喝:“誰?!”
廳門開了一道窄縫。人影一晃,已將一個沾滿泥濘、明顯是被暴力撕裂開的油紙包扔了進來,落在范純祐腳邊地上,濺起幾點泥水。
“物歸原主。”陌生的聲音丟下這幾個字,隨即隱入更深的雨幕之中。
范純祐幾乎是撲過去,顫抖著打開那濕透的包袱。
包裹里赫然躺著一封信——正是那封捏造的、足以置范家于死地的“密函”!信箋雖被雨水浸透,但偽造的筆跡,以及范公的私章印記皆在。旁邊還有一疊供詞和一張揉皺的銀票契約——正是那被收買的馬夫的畫押證詞與夏府管家的收買證據(jù)!最底下,還有一枚小巧的銀制花簪。
捧著“證物”的手掌劇烈地顫抖起來。范純祐再抬起頭時,眼圈已經(jīng)赤紅,牙關緊咬,卻迸射出絕處逢生的銳利鋒芒。
“是轉機!是天不亡我范氏!”他喉嚨里滾出含混的誓言。
同是這疾風驟雨的藥王廟。
陰暗潮濕的廢殿里,兩個披著斗笠的看守圍著一點微弱的炭火。炭火邊散落著幾枚油膩的銅錢和一只啃剩的雞骨,泥地上扔著一個空酒壺。
“媽的,這鬼天氣…”一個看守啐了一口,裹緊了濕冷的衣服。
突然,一陣邪風灌入破廟,嗚咽著掠過神龕,吹得炭火猛地一暗,幾乎熄滅。陰森的感覺陡然彌漫開來。泥塑斑駁的藥師佛像,低垂的眉眼在搖晃的光影里似乎活了過來,冷冷地注視著下方。
一個看守猛地抬頭,似有所覺。但晚了。
噗!輕不可聞的聲音。那看守身體僵住,連恐懼都來不及露出,眼神瞬間空洞一片,軟軟癱倒。另一個看守驚得跳起來,下意識抽出腰間短刀,喉頭蠕動,卻連“誰”字都未能吐出,便覺得一股無法抗拒、冰冷刺骨的意志狠狠撞入了自己的腦海!像有無形巨手攫住了靈魂的所有感知,他的身體徹底僵直,五感剝離,除了鋪天蓋地的冰冷,再無其他。黑暗中,仿佛亮起了一雙毫無溫度的眼睛。
片刻后,“鐵證”包裹被無形力量卷入殿外風雨。那個看守癱軟在冰冷的泥地上,渾身篩糠般抖著,牙齒發(fā)出咯咯的聲響,褲襠一片濕冷腥臊。破碎的記憶里,只有一雙來自幽冥的、非人的眼瞳和那股徹底凍結血液的冰冷意志在不斷閃現(xiàn)。
次日,金殿。
朔風似乎把前夜的凄雨都凝成了冰渣,刮進這座煌煌大宋的權力心臟。紫宸殿內靜得可怕,連粗重的呼吸都被壓回了胸腔。高坐龍椅的官家趙禎,年輕的臉上布滿陰云,眉頭緊鎖,目光沉沉掃過階下。氣氛緊繃如拉滿的弓弦。
夏竦立于御階之下,袍服上的仙鶴暗紋似乎也透出森冷的得意。他雙手捧舉著一份奏疏,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重錘鑿進在場所有人心口:
“……罪臣范仲淹,遠放經(jīng)年,不思己過,反而暗通河北宣撫司親信將校,私遞密信,意圖不軌!其門下鷹犬,奔走串聯(lián),黨羽遍布朝堂,其心可誅!陛下,此乃禍國之源,斷不可姑息啊!”
肅殺之氣陡然攀升,壓得人喘不過氣。夏竦身后幾名御史挺直了腰板,目光炯炯,只待雷霆一擊。
“啟奏陛下!”一個清晰的聲音打破了緊繃的死寂。年輕的侍御史唐介上前一步,捧著一件染污的布包,“臣唐介,昨日巡查歸城,于朱雀門外官道旁,拾得此物!細查之下,竟是…竟是污蔑范大人結黨謀逆的偽造信函!并有相關人證買賣畫押!”他猛地提高聲調,“夏樞相口口聲聲之鐵證,真身在此!此等卑劣誣陷,何啻欺君?!臣請陛下,嚴查構陷主謀,以正視聽!”
布包被當眾抖開,那浸了水漬又刻意揉皺的假信、馬夫的畫押證詞、夏府管家簽字的收買契約…刺眼地暴露在百官面前。如同往滾油鍋里潑入冰水,死寂的大殿瞬間炸開!竊竊私語匯成洪流,無數(shù)道目光——驚愕、狐疑、震怒——如刀鋒般射向夏竦!
夏竦的臉色在剎那間褪去所有血色,慘白如新糊的窗紙。他眼神狂亂地掃過唐介那張凜然的臉,又落到那幾張足以釘死他的“證物”上。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嘴唇哆嗦著,喉嚨卻像被鐵鉗死死扼住,半個字也吐不出。精心編織的殺局轟然倒塌,只余下他一人,赤裸裸暴露在風暴中心,承受著百官和龍椅上那道越來越冰冷目光的審判。
“夏卿?”趙禎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在殿中炸響,每一個字都淬著壓抑到極致的寒冰,“你這‘鐵證’,拾得真是及時。朕倒想知道,此物如何出了你那銅墻鐵壁般的府庫?”
夏竦噗通一聲雙膝跪地,身體抖如秋風落葉,冠冕下的汗水瞬間浸濕了鬢角,伏在冰涼的御階之上,只剩喉嚨里嗬嗬的抽氣聲,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趙禎冰冷的目光緩緩移開,掠過階下噤若寒蟬的百官,最后似乎遙遙地望向殿外那依舊陰沉的天空,深邃眼底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一閃而過。風雨暫歇,那翻攪汴京的暗流卻并未平息。
雨后的庭院,濕漉漉的石板映著清冷天光。
李玄立于庭中一隅,仰首閉目。空氣中尚彌漫著濃郁的水汽和泥土氣息,以及一絲微不可察、凡人根本無法感知的特殊氣味——那是昨夜被雨水沖刷、卻因能量形態(tài)變化而滯留的偽證信函特有的信息殘留。
他緩緩攤開左手。
嗡!
掌心上方,驟然亮起一團純粹的、溫潤的、宛如水波凝聚般的青色光暈!那光只有核桃大小,卻散發(fā)出令人心神寧靜的勃勃生機。細密的雨絲墜落,一旦接觸到這青暈微光的邊緣,瞬間仿佛被無形力量馴服,化作更加柔潤的霧水,盤旋縈繞。
空氣中那些稀薄到幾近湮滅的“偽證”信息微粒,如同受到無上感召,紛紛剝離匯聚,融入這旋轉的青色光暈核心。
片刻,光暈徐徐收斂。
李玄睜開眼,眼底清澈澄明,仿佛昨夜那場足以傾覆朝堂的滔天巨浪,不過是指間一縷微塵。他垂下手,望向高天。宮墻之上,鉛灰色的天空正慢慢透出光亮,仿佛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樊籠,終會被某種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哪怕現(xiàn)在它只是一道藏于微瀾之下的潛流——撕開一道縫隙。
這縫隙,正是他的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