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坦城的深秋，風已帶上了凜冽的寒意。城西的舊街巷，青石板路坑洼不平，墻角堆積著枯葉和污水凍結的薄冰。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煤煙、廉價食物和底層生活特有的渾濁氣息。
薰兒牽著蕭魅的手，走在回蕭家的路上。蕭魅裹著一件薰兒新做的銀灰色小斗篷，帽檐壓得低低的，只露出一雙好奇張望的紫眸。他懷里還抱著那個被藥塵用骨靈冷火滋養過的星靈草花盆，翠綠的葉片在寒風中微微搖曳，散發著內斂的生機。
“薰兒姐姐，那個老爺爺在干什么呀？”蕭魅指著街角一個蜷縮在破草席上、瑟瑟發抖的老乞丐，小聲問道。老乞丐面前放著一個豁口的粗陶碗，里面零星躺著幾枚銅幣。
薰兒目光掃過，神色平靜無波：“他在乞討，魅兒。有些人沒有家，沒有吃的，只能這樣活下去。”她無意讓蕭魅過早接觸這些陰暗，牽著他的手準備繞開。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咳嗽聲，從旁邊一條堆滿雜物、散發著尿臊味的窄巷深處傳來。那咳嗽聲斷斷續續，帶著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蕭魅的腳步頓住了。他扭過頭，紫眸望向那條幽暗的窄巷深處。薰兒也微微蹙眉，巷子里的氣息讓她本能地感到一絲不適。
巷子深處，一個灰撲撲的身影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身上裹著看不出原色的破舊棉絮，沾滿了油污和泥垢。一頭枯黃焦脆的短發凌亂地貼在額角，臉上覆蓋著厚厚的污垢和凍瘡，幾乎看不清面容。只有那雙因為劇烈咳嗽而被迫睜開的眼睛，在污濁中透出一點痛苦的光。她緊緊抱著一個同樣骯臟的粗布包袱，身體因為寒冷和病痛而劇烈顫抖著，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單薄的身體，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是納蘭嫣然。
她離開那個小村落已有數日，一路輾轉，風餐露宿，傷勢未愈的身體在深秋的寒風中愈發不堪重負。肺腑如同被撕裂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她縮在巷子最陰暗的角落，試圖避開所有人的目光，只想熬過這陣鉆心的咳喘。
然而，那咳嗽聲卻清晰地傳了出來。
蕭魅的小手從薰兒掌心輕輕掙脫。他抱著星靈草花盆，邁開小短腿，竟朝著那條陰暗窄巷走了過去！
“魅兒！”薰兒一驚，連忙跟上，清麗的眸子里瞬間閃過一絲警惕。她強大的靈魂感知力讓她立刻察覺到了巷中那個“乞丐”身上殘留的、極其微弱卻熟悉的斗氣波動——云嵐宗的風屬性！還有…一絲被強行壓制、卻依舊讓她靈魂本能排斥的…焚血魔火的殘留氣息！
是她！納蘭嫣然！
薰兒眼神驟然轉冷，下意識地就想將蕭魅拉回身后。然而，蕭魅已經走到了巷口。
納蘭嫣然咳得眼前發黑，喉嚨里全是血腥味。她感覺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更加蜷縮起來，將臉深深埋進骯臟的棉絮里，只希望對方快點離開。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這副比乞丐還不如的模樣，尤其是…烏坦城的人！
然而，一個小小的、帶著奶氣的溫軟聲音，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輕輕滴落在她死寂的心湖上：
“姐姐…你…是不是很痛？”
納蘭嫣然渾身劇震！這聲音…這聲音！如同魔咒！瞬間擊穿了她所有的偽裝和麻木！她猛地抬起頭！
污垢和凍瘡覆蓋的臉上，那雙因為劇痛和震驚而睜大的眼睛，透過凌亂的枯黃發絲，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看向巷口！
陽光從巷口斜斜照入，在那個小小的身影周圍勾勒出一圈朦朧的光暈。銀灰色的斗篷帽子下，那張精致得不似凡塵的小臉，那雙純凈無垢、盛滿了擔憂的紫色眼眸…如同利劍，瞬間刺穿了納蘭嫣然所有的防備和偽裝！
蕭魅！
真的是他！
納蘭嫣然只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巨大的恐慌和難以言喻的羞恥感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她下意識地想縮回墻角，想把自己徹底藏進黑暗里！不要看他！不要讓他看到自己這副鬼樣子！不要！
然而，蕭魅似乎并沒有認出她。污垢和狼狽完全掩蓋了納蘭嫣然原本的容貌。他只是看到一個蜷縮在冰冷角落、咳得很厲害、看起來很痛很冷的“姐姐”。
他抱著星靈草花盆，又往前小心翼翼地挪了一小步，紫眸里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他歪了歪小腦袋，似乎在努力理解對方的痛苦。懷里的星靈草葉片無意識地輕輕搖曳，散發出更加清晰的、帶著安撫意味的清涼氣息。
“姐姐…”蕭魅的聲音更軟了，帶著孩童特有的、毫無雜質的關切，“這個…給你…”他伸出小手，不是遞出花盆，而是從自己斗篷內側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塊用干凈油紙仔細包好的、薰兒早上剛給他做的桂花糕。糕點是溫熱的，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他踮起腳尖，努力將那塊小小的、卻凝聚著他所有善意的糕點，遞向蜷縮在陰影里的納蘭嫣然。小小的手伸在半空，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暖和純凈。
“吃了…就不痛了…”他小聲說道，紫眸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這是他最樸素也最真誠的邏輯——痛了，餓了，就要吃好吃的。薰兒姐姐的點心，能治愈一切。
薰兒站在蕭魅身后一步之遙，眼神冰冷如萬載玄冰，死死鎖定著那個蜷縮的身影。她沒有阻止蕭魅，只是周身的氣息如同無形的屏障，將蕭魅牢牢護在身后，隔絕了任何可能的危險。她看著納蘭嫣然那雙在污垢中劇烈震顫、充滿了驚駭、羞恥、痛苦和難以置信的眼睛，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納蘭嫣然看著那只伸到眼前的小手，看著那塊散發著溫暖甜香的糕點，再看看那雙清澈見底、只有純粹擔憂和善意的紫色眼眸…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不是厭惡，不是恐懼，不是幸災樂禍…是純粹的、毫無保留的關心！如同最溫暖的陽光，毫無防備地照進了她最陰暗、最狼狽、最不堪的角落！
他…沒有認出她？或者…認出了，卻依然…遞出了溫暖？
巨大的沖擊讓她大腦一片空白！身體比意識更快地做出了反應——她猛地低下頭，用臟污的袖子死死捂住臉，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咳嗽，而是無法抑制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滾燙的淚水瞬間沖垮了臉上的污垢，沖刷出兩道狼狽的痕跡！
羞恥！悔恨！痛苦！還有…那被猝不及防的、來自她最愧對之人的純粹溫暖所擊穿的…靈魂深處的劇痛與震撼！
她配嗎？她這副模樣，她曾經對他做過的事…她配得上這雙純凈眼睛里的擔憂嗎？配得上這塊帶著體溫的糕點嗎？
“嗚…嗚…”壓抑的哭聲從指縫中溢出，混合著劇烈的咳嗽，在陰暗的窄巷里回蕩，凄楚得令人心碎。
蕭魅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嚇了一跳，小手僵在半空，紫眸里滿是困惑和無措。他求助般地回頭看向薰兒：“薰兒姐姐…姐姐她哭了…魅兒…是不是做錯事了？”
薰兒走上前，輕輕握住蕭魅僵在半空的小手，將他拉回自己身邊。她彎腰，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溫柔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疏離：“魅兒沒有做錯。只是這位姐姐…可能太痛了，需要自己安靜一下。”
她冰冷的目光掃過蜷縮哭泣的納蘭嫣然，如同最鋒利的刀鋒，無聲地警告著：離他遠點！
薰兒牽起蕭魅的手，不再看巷中那個狼狽的身影，柔聲道：“我們回家吧，魅兒。外面冷。”
蕭魅被薰兒牽著，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巷子里那個哭泣顫抖的身影，小臉上依舊寫滿了擔憂和不解。他懷里的星靈草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葉片微微卷曲。
直到走出巷口，重新沐浴在陽光下，薰兒才微微松了口氣。她低頭看著蕭魅依舊緊蹙的小眉頭，心中警鈴大作。納蘭嫣然竟然出現在了烏坦城！還以這種方式！她必須立刻通知藥塵和蕭妍！
而巷子深處，納蘭嫣然依舊蜷縮在冰冷的墻角，捂著臉，淚水如同決堤般洶涌。那塊被蕭魅放在她面前臟污地面上的桂花糕，散發著溫暖的甜香，像是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抽在她千瘡百孔的靈魂上。
溫暖嗎？是的，那孩子遞出的溫暖，如同地獄業火般灼燒著她的靈魂！
她該如何面對？該如何償還？該如何…才能不辜負那雙純凈紫眸里，曾為她亮起過的、哪怕只有一瞬的微光？
塵光微暖，卻照見深淵。前路茫茫，唯余心火焚灼，與那無法逃避的、來自靈魂最深處的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