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坦城·蕭家庭院

日子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邊。蕭魅眉心那枚淡紫色的蓮瓣印記，在陽光晴好的午后會流轉出溫潤微光，如同凝結的星輝，又在他沉睡或嬉戲時悄然隱去。

這枚印記，成了藥塵心頭最沉甸甸的珍寶與課題。她不再急于引導蕭魅進行任何形式的修煉，而是如同守護著世間最嬌嫩的幼苗，觀察著它在陽光雨露下的每一次舒展。

她為蕭魅梳理的“游戲”也愈發多了起來。薰兒的藥圃成了他們的主要“戰場”。藥塵不再教授復雜的藥性藥理，而是引導蕭魅去“感受”那些植物細微的、難以名狀的“脈動”。

陽光下，藥塵指著一片翠綠的薄荷葉。

“魅兒，摸摸看，”藥塵的虛影漂浮在旁邊，聲音柔和得不似平常，“閉上眼睛，感覺它在陽光下是不是…在呼吸？”她的指尖引導著一縷稀薄的靈魂感知力，極其輕柔地包裹住蕭魅細小的手指。

蕭魅聽話地閉上眼，小臉因認真而微微皺起。他屏住呼吸，所有心神都凝聚在那一點點柔軟的觸感上。

幾息之后，他的長睫毛輕輕顫了顫，紫眸睜開，帶著孩童發現新大陸般的驚喜：“涼涼的！癢癢的！像小魚在手里吐泡泡！”他無法用復雜的語言描述那種生命能量微弱的律動，卻用最童真的想象精準地捕捉到了薄荷葉在陽光下吸收光熱、進行光合作用時散逸出的那一絲清涼而活躍的生命氣息！

“對，”藥塵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許，“那就是它的‘歡喜’。”她沒有點破植物并無情緒，只是順著孩子的感知去理解。

薰兒放下澆水的花灑，走過來蹲在蕭魅身邊，看著他小手指上的那一點微不可查的綠色生命光點（被藥塵的靈魂力引導具象化），眼中滿是溫柔。“魅兒真厲害，連小草小花的歡喜都能感覺到呢。”她輕輕握住蕭魅另一只小手。

蕭魅開心地點頭，轉頭又撲向一叢開得燦爛的太陽花，如法炮制地去“摸”它們的“歡喜”，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在藥塵無聲的引導和薰兒溫暖的陪伴下，他對這種“萬物有靈”的細微感知，正一點點變得清晰而自然。他頭頂的太陽花似乎也因為他的靠近，花瓣舒展得更加明艷動人，無風自動地輕輕蹭了蹭他的銀發。

而在這片小小的、寧靜的庭院之外…

離開云嵐宗重巒疊嶂的仙峰，走下冰冷的玉石臺階，踏上加瑪帝國塵土飛揚的官道，納蘭嫣然才真正明白，師尊那句“以步履量世情，以悲歡磨心鏡”的含義，是何等的沉重而真實。

換下了云嵐宗標志性的月白袍服，只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素凈灰布衣，一頭被魔火灼燒后只剩焦枯短茬的頭發用粗布巾簡單包裹。臉上戴著遮掩傷痕和面容的斗笠，拄著一根臨時削就的木杖。沒了少宗主的光環，沒了強大的斗氣傍身（重傷初愈，斗氣虛浮），她如同塵世間最不起眼的一粒沙子。

每一步，都牽動著體內干涸灼痛的經脈，如同走在刀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粗糙的砂石。繁華的都城離她遠去，目的地是偏遠的、甚至有些混亂的烏坦城周邊地帶——那里有因礦工沖突、商隊糾紛而留下的傷員和貧民。

一個衣衫襤褸、瘦成皮包骨的半大孩子，因偷了路邊攤一個硬邦邦的饃而被打得頭破血流，蜷縮在骯臟的巷口呻吟。

納蘭嫣然停下腳步。

曾幾何時，這等螻蟻般的塵埃，連她的眼角余光都不會觸及。她是九天云端的凰，豈會在意泥沼里的蟲豸？然而此刻，看著孩子污濁傷口中滲出的血和眼里的驚恐絕望，那血的顏色，竟隱隱刺痛了她被魔火燒灼過的靈魂深處。蕭魅那雙純凈紫眸里曾閃過的委屈，仿佛又浮現在眼前。

“我…能幫你嗎？”她的聲音嘶啞難聽，在巷口的風里有些飄忽。

孩子驚恐地看著她灰撲撲的斗笠，蜷縮得更緊。

納蘭嫣然沉默地放下背著的粗布包袱。里面只有幾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金瘡藥和一壺清水。她沒有身份，沒有斗氣，只有這凡俗之物。她打開一包藥粉，遲疑了一下——這粗劣的粉末，真的能止住這猙獰的傷口嗎？會比師尊那價值連城的玉髓靈液差多少？

念頭閃過，她自嘲地笑了笑。甩開無用的比較，她蹲下身，用清水艱難地清理著孩子臉上的血污和泥土。動作笨拙而小心翼翼，如同對待一件極易破碎的琉璃。藥粉灑上，刺鼻的味道讓孩子瑟縮了一下，卻奇異地緩解了火辣的痛感。

孩子呆呆地看著這個斗笠遮面的怪人，眼淚混著泥污滾落。

“……謝謝…姐姐…”

那一聲微弱如蚊蚋的“姐姐”，如同羽毛般拂過納蘭嫣然死寂的心湖，蕩開一圈微弱的漣漪。一絲異樣的、陌生的暖流，悄然升起。

幾日后，一個簡陋破敗的小村落。

她被村里的老獵人背回來時，老獵人摔斷了腿。簡陋的木床上，老人痛苦地呻吟。納蘭嫣然看著那雙被粗劣夾板固定、依舊變形腫脹的腿，想起了自己曾被焚血魔火侵蝕得寸寸斷裂的筋脈。那種絕望的痛楚，再次清晰地浮現。

她坐在油燈如豆的昏光下，翻看著包袱里唯一一本粗淺的《常見骨傷調養拾遺》。書中記錄的多是凡俗藥草推拿之法。她一頁頁翻看，手指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無比認真地記憶。沒有珍貴的丹藥，沒有磅礴的斗氣去溫養續接，她能做的，只有學著書中那最粗陋的手法，用指尖沾著廉價的藥油，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一點點按壓在老獵人腿部的幾處關鍵穴位和周圍的筋肉上。

她沒有學過，毫無章法。只是憑著一股近乎虔誠的專注，想象著如果師尊那股精純的風屬性斗氣還在，該如何去梳理、去撫平這斷裂的痛苦。

老獵人的慘叫讓她指尖顫抖，但她咬著牙，不敢停。汗水浸濕了灰布衣的后背。時間在慘嚎與笨拙的按壓中緩慢流逝。不知過了多久，老獵人最初的慘嚎漸漸變成了粗重的喘息，再到后來，竟斷斷續續陷入了沉睡。

納蘭嫣然癱坐在潮濕冰冷的泥地上，斗笠下的臉因過度緊繃而蒼白，手指酸痛得無法合攏，但她看著老獵人雖痛苦卻不再扭曲的臉龐，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雙曾經只能執劍的手，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點用處。

她走出低矮的木屋，夜色深沉，寒星如豆。

沒有了宗門的光環，剝去了力量的外衣，她才看清了這塵埃凡世中的傷痛、掙扎與求生的堅韌。原來卑微的生命同樣會恐懼、會疼痛，也會因為一點點微弱的善意而道謝、而安眠。

她望向烏坦城的方向。那里，是她恐懼的源頭，悔恨的淵藪，卻也隱隱牽著她心中最初那點不愿被魔火燒盡的悸動。她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可以隨意評判“配與不配”的少宗主了。這條路很痛，很累，看不到盡頭，但每一步踏在真實的土地上，感受著最粗糙的塵世悲歡，她心中那點因魔火焚心而留下的、仿佛永不熄滅的灼痛，似乎被這真實的涼意悄悄壓制了一點點。

步履量世情，方知人間重；心鏡磨風霜，始見琉璃光。

她緊了緊肩頭的粗布包袱，再次邁步。每一步，都踏碎一絲過往的驕矜。傷痕累累的身體里，一顆被真實洗去塵垢的心，在疼痛中，悄然孕育出微渺卻頑固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