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燈光慘白，映照著投影幕布上密密麻麻的數據圖表，空氣里彌漫著咖啡因和無聲的硝煙。沈硯坐在長桌頂端，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規律卻壓迫感十足的輕響。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逐一掃過屏幕上江晚團隊最新提交的“寰宇”項目創意框架的細節剖析。

“這里，”沈硯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激光筆的紅點精準地落在核心用戶畫像的推導邏輯上，“過于理想化。目標用戶群體的‘痛點’挖掘深度不夠，缺乏真實場景的數據支撐。‘舒適區’的假設站不住腳。”他的批評直接、鋒利，不留情面。

江晚坐在他對面稍偏的位置，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她強迫自己專注于那些被圈紅的文字和圖表，大腦高速運轉，組織著反駁或解釋的語言。然而，沈硯每一個斬釘截鐵的否定詞，都像細小的針，刺在她緊繃的神經上。三年前那種被他主導、被他評判、甚至被他“犧牲”的無力感和屈辱感，如同深海的暗流，在高壓的工作氛圍下悄然涌動。

“沈總，”江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澀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專業，“關于目標用戶‘舒適區’的假設，是基于前期十五組深度訪談和行業報告交叉分析得出的，我們有完整的錄音和筆記……”

“筆記是死的，人是活的。”沈硯打斷她，目光終于從屏幕移開，落在了她臉上。那眼神深邃，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江組長，市場瞬息萬變。三年前的報告放在今天，價值還剩多少？我們需要的是‘洞察’，不是‘引用’。”他刻意加重了“三年前”三個字，像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石子。

江晚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發涼。他是在影射什么？還是僅僅就事論事？

“我們會在下一輪調研中補充更多實時數據，細化場景模擬。”林薇適時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力量，為江晚解了圍，也巧妙地將議題拉回正軌。“沈總對用戶心理層面的顧慮非常有價值，這正是我們需要突破的關鍵。晚晚，你之前提的那個‘破界’概念，是不是可以結合進來？”

江晚感激地看了林薇一眼，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她翻開手邊厚重的方案書，迅速找到相應位置，指尖劃過密密麻麻的文字。“是的，林總。‘破界’的核心在于打破用戶習以為常的慣性思維，用強烈的反差體驗喚醒需求。比如在……”她一邊闡述著，一邊下意識地將方案書朝沈硯的方向推了推，以便他更清楚地看到具體的圖示說明。

就在這時，沈硯微微傾身向前，似乎想更仔細地看清她手指點著的那張概念草圖。

他的左手，那只骨節分明、曾經無數次溫柔包裹過她、也曾在雨夜冰冷推開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抬了起來。

不是去拿文件，也不是指向屏幕。

他做了一個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動作——用左手的食指指節，輕輕推了一下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的鏡框中梁。

動作流暢、隨意，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習慣性。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江晚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里。

眼前西裝革履、氣場迫人的沈硯瞬間模糊、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大學圖書館那個靠窗的位置。午后暖金色的陽光穿過巨大的玻璃窗，灑在堆滿書籍的木質長桌上。年輕的沈硯坐在她對面，同樣是因為看資料看得專注，鏡片微微滑落。他就是這樣，習慣性地用左手的食指關節，輕輕一推鏡梁，動作斯文又帶著點不經意的慵懶。

那時，她總會故意搗亂，在他推完眼鏡后，飛快地用指尖戳一下他推眼鏡的手指。他會佯裝慍怒地瞪她一眼，眼底卻盛滿了藏不住的笑意和縱容，然后反手捉住她作亂的手，緊緊扣在掌心，低聲警告：“江晚同學，再搗亂，筆記你自己抄。”

掌心的溫度，陽光的味道，他眼底細碎的光，還有那帶著寵溺的“警告”……清晰得如同發生在昨日。

一陣尖銳的酸楚毫無征兆地從心底最深處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脹，幾乎無法呼吸。那被刻意塵封、用恨意和麻木層層包裹的甜蜜回憶，就這樣被一個微小到極致的習慣性動作，輕易地撕開了一道口子，洶涌而出。

她的指尖還停留在方案書上，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表情一定僵硬得厲害，眼神也失去了焦點，只死死地盯著他剛剛推過眼鏡的那根手指。

會議室里其他人還在討論著什么，林薇似乎又補充了幾句，沈硯低沉地回應著。但這些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江晚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份猝不及防、幾乎將她溺斃的、帶著劇痛的甜蜜。

沈硯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異常停頓。他抬起眼，目光再次精準地落在她臉上。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審視，而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疑問和……關切？

他的視線掃過她瞬間失去血色的臉龐，掠過她微微失神的眼眸，最終停留在她死死按在方案書上、指節用力到發白的手。

“江組長？”沈硯的聲音響起，比剛才低了幾分，少了幾分公事公辦的銳利，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探尋。

這一聲呼喚像冰水澆頭，瞬間將江晚從回憶的泥沼中拉回冰冷的現實。

她猛地回神，像被燙到般迅速收回了按在方案書上的手，指尖蜷縮進掌心。一股巨大的狼狽和羞恥感席卷了她。她竟然在如此重要的會議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他面前，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而失態至此！

“抱歉，沈總。”江晚飛快地垂下眼簾，掩飾住眼底翻涌的情緒，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沙啞，“剛才……有點走神。關于‘破界’與用戶痛點的結合點，我們團隊內部有更詳細的延伸方案，會后我會立刻整理補充說明，明天一早提交給您和林總審閱。”

她的語速很快，帶著明顯的急于結束話題的倉促。

沈硯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睫毛和緊抿的唇線上停留了片刻，鏡片后的眼神深不見底。他沒有追問那個“走神”，只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將話題重新拉回項目本身：“可以。另外，競品分析的維度需要再拓寬，尤其是海外市場近期的新動態，明天一并補充進來。”

“明白。”江晚低聲應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靜。

接下來的會議，江晚感覺自己像個提線木偶。她機械地記錄著要點，偶爾簡短地回應，大腦卻一片混沌。那個推眼鏡的動作，圖書館的陽光，他掌心的溫度，還有那句帶著笑的“警告”，像一組不斷循環播放的默片，在她腦海中反復上演，每一次重放都帶來更深切的痛楚和更深的茫然。

會議終于結束。眾人起身收拾東西，低聲交談著離開。

江晚幾乎是第一個站起來，動作快得有些倉惶。她胡亂地將筆記本和筆塞進公文包，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空間，逃離沈硯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江組長。”沈硯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江晚身體一僵，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眼底尚未完全平復的脆弱就會暴露無遺。

“你的筆。”沈硯的聲音近在咫尺。

江晚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慌亂中，竟然將一支常用的簽字筆遺落在了會議桌上，就在沈硯的手邊。

她慢慢轉過身，對上沈硯深邃的目光。他修長的手指正捏著那支銀色的鋼筆，遞向她。

她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微涼的指尖。

那一瞬間的接觸，如同微弱的電流，讓她心頭又是一顫。

她飛快地接過筆，指尖冰涼。“謝謝沈總。”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沈硯看著她近乎逃離的背影消失在會議室門口，鏡片后的眸光晦暗不明。他緩緩收回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她方才那一瞬間的顫抖和冰涼。他低頭，看著自己剛剛推過眼鏡的左手食指關節，若有所思。

窗外，城市的霓虹漸次亮起，將巨大的玻璃幕墻映照得光怪陸離。沈硯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顯得有些孤寂。他維持著那個姿勢站了很久，才拿起桌上的方案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江晚剛才用力按過的地方，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熱。

那支被江晚匆忙接過的銀色鋼筆，安靜地躺在她的公文包角落里，筆身冰涼，卻仿佛還帶著他指尖的溫度，無聲地提醒著那個猝不及防、將她靈魂都撕裂了一角的甜蜜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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