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項目核心小組的第一次正式會議，安排在頂層視野最好的小會議室。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本該是開闊明朗的氛圍，卻因圍坐桌邊的人而顯得異常凝重。
江晚坐在長桌一側的中心位置，面前攤開著厚厚的項目資料和初步構思的腦圖。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材料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支舊鋼筆——那是她剛入行時，沈硯送給她的“戰利品”，諷刺地陪伴她度過了被拋棄后最艱難的三年。如今，它成了她汲取力量、同時也是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的冰冷觸媒。
團隊成員分坐兩側，個個正襟危坐，大氣不敢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沈硯還沒有到。
“江經理，”助理小劉小聲提醒，“沈總那邊說馬上到。”
話音剛落，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沈硯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陳哲緊隨其后。他強大的氣場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陽光仿佛都黯淡了幾分。他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主位坐下，陳哲則在他側后方落座，打開了筆記本。
“開始吧。”沈硯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目光如同精準的探照燈，直接落在江晚身上。
江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強迫自己進入工作狀態。她拿起激光筆，點開投影屏幕上的PPT封面——“寰宇科技年度整合營銷策略：初探方向”。
“沈總，各位同事，”江晚的聲音清晰而穩定，帶著一種刻意保持的疏離，“基于前期市場調研和客戶簡報，我們團隊初步錨定了三個核心策略方向，核心目標是重塑寰宇科技在高端智能硬件領域的‘引領者’形象，并深度綁定其新旗艦產品的‘未來感’與‘人文溫度’標簽……”
她條理清晰地闡述著第一個方向，重點在于構建一個宏大的科技生態敘事，通過高規格的全球發布會和持續的KOL造勢，打造寰宇的“行業燈塔”地位。
“方向一，強調技術壁壘和行業高度，立意足夠宏大。”沈硯在江晚話音落下幾秒后開口，聲音低沉卻極具穿透力，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掃過屏幕上的圖表和數據，“但，江經理，數據支撐在哪里？”
他修長的手指在平板電腦上快速滑動：“寰宇上一代旗艦產品的用戶畫像顯示，其核心擁躉并非純粹的極客群體，而是追求品質生活、具有一定消費能力的中高端都市人群。你提出的這套高舉高打的策略，投入巨大，但觸達的‘核心用戶’畫像模糊，轉化路徑過長，ROI（投資回報率）預期不明。寰宇需要的是能直接帶動銷量、在目標用戶心智中迅速建立強認知的方案，而不是一個聽起來很美的空中樓閣。”
每一句話都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在江晚方案最核心的假設上。團隊成員們屏住呼吸，目光在江晚和沈硯之間小心翼翼地逡巡。
江晚的指尖在鋼筆冰涼的金屬筆身上收緊，指節微微泛白。她迎上沈硯審視的目光，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沈總，品牌形象的建立是一個長期過程，尤其是在高端市場。我們通過打造行業高度，是為了……”
“是為了給銷售做嫁衣，還是為了滿足策劃團隊的‘宏大敘事’情結？”沈硯毫不客氣地打斷，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市場不會為虛無縹緲的‘高度’買單。我要看到的是清晰的用戶洞察，可量化的傳播目標，以及能夠直接作用于消費者購買決策的觸點設計。你的方向一，過于理想化，缺乏落地根基。下一個。”
最后三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一股火氣猛地竄上江晚的心頭。三年前，他也曾這樣否定過她的想法，只是那時的語氣帶著寵溺的引導，而非如今這般冰冷的審判。舊日的畫面不受控制地閃回——他們在大學創業社團的小辦公室里，為一個創意爭執得面紅耳赤，最后他總是笑著揉亂她的頭發，說：“傻姑娘，想法很好，但咱們得想想怎么讓用戶愿意掏錢……”
“江經理？”沈硯的聲音將她的思緒猛地拉回現實，帶著明顯的不耐。
江晚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酸澀和怒火，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她迅速點開第二個方向的PPT：“方向二，聚焦新產品的核心黑科技賣點，主打‘硬核實力’。我們將策劃一系列實驗室探秘、極限場景測試、以及深度技術解讀內容，聯合頭部科技媒體和垂直領域的頂尖KOC（關鍵意見消費者），進行飽和式傳播，強調產品的不可替代性……”
“技術參數堆砌，冷冰冰的機器語言。”沈硯再次打斷，眉頭緊鎖，語氣比剛才更冷硬，“寰宇的目標用戶不是工程師！普通消費者關心的是這項技術能給他們帶來什么**實際價值**和**情感體驗**！你的方案里充滿了‘納米級’、‘XX處理器’、‘XX算法’，這些術語除了讓外行望而生畏，還有什么意義？打動人心靠的不是冰冷的參數表！情感連接呢？用戶代入感呢？這跟競爭對手那些千篇一律的‘性能怪獸’宣傳有什么區別？”
他的批評一針見血，毫不留情。團隊成員們紛紛低下頭，會議室里靜得只能聽到空調出風口細微的嗡鳴。林薇坐在江晚斜對面，投來一個擔憂而鼓勵的眼神。
江晚感到臉頰發燙，既有被當眾批駁的難堪，更有一種被戳中要害的惱羞成怒。她攥緊了手中的鋼筆，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武器。三年前那場雨夜的爭吵碎片般閃現——他也是這樣，用冰冷的“現實”和“大局”徹底否定了她傾注心血的項目，以及他們之間的感情。
“沈總，”江晚的聲音因為壓抑情緒而微微發顫，她強迫自己直視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寫滿挑剔的眼睛，“技術是產品的基石！沒有扎實的技術支撐，情感連接就是空中樓閣！我們當然會融入場景化體驗，但這需要建立在用戶對產品實力有基本認知的基礎上！方向二的核心在于建立‘硬核可信賴’的認知，這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情感背書！”
“強大的情感背書？”沈硯嗤笑一聲，身體向后靠進椅背，姿態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疏離，“江經理，你的經驗似乎還停留在三年前那種‘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思維模式。現在的市場，信息爆炸，用戶注意力稀缺。你指望用戶有耐心去理解你的‘硬核’？他們需要的是第一眼就被抓住，第一秒就被觸動！方向二，太‘硬’了，缺乏溫度，缺乏吸引力。Pass。”
又是“三年前”！這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江晚的心臟。舊日的傷口被粗暴地撕開，疼痛混合著屈辱瞬間沖垮了她竭力維持的理智防線。
“那沈總認為什么是‘有溫度’、‘有吸引力’？”江晚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和攻擊性，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面上，目光如炬地逼視著沈硯，“是像當年那樣，為了所謂的‘大局’和‘現實’，就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掉別人的心血，甚至……感情嗎？！”
話一出口，整個會議室瞬間陷入死寂。落針可聞。
所有團隊成員都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江晚，又偷偷瞄向主位上的沈硯。林薇的臉色也變了。陳哲記錄的筆尖停在了紙上。
沈硯的臉色在那一剎那變得極其難看，如同覆上了一層寒霜。他深黑的瞳孔猛地收縮，里面翻滾著震驚、憤怒，還有一絲……被猝然刺中的狼狽？他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如同刀削斧鑿。兩人隔著長桌對峙著，空氣中仿佛有噼啪作響的電光，將之前所有偽裝的專業和平靜徹底撕碎。
舊日的傷疤，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鮮血淋漓地暴露在了工作的聚光燈下。
時間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寂靜壓得每個人都喘不過氣。
幾秒鐘后，沈硯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起一陣冷風。他看也沒看江晚，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團隊，聲音冷得像冰渣：“會議暫停。方案重做。方向三不必匯報了。江經理，帶著你的團隊，好好想想什么叫真正的‘用戶洞察’和‘情感共鳴’。散會！”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會議室，留下一個冰冷僵硬的背影。陳哲迅速收拾好東西，快步跟上。
會議室的門“咔噠”一聲關上，仿佛抽走了最后一絲空氣。
江晚還保持著撐住桌面的姿勢，身體微微顫抖。剛才那股不顧一切的憤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后怕和巨大的疲憊。她看著團隊成員們驚惶不安、面面相覷的臉，看著屏幕上那刺眼的、被徹底否定的方案，一股強烈的無力感席卷而來。
合作伊始。
針鋒相對。
舊傷未愈，又添新痕。
前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荊棘密布。
她緩緩松開緊握的鋼筆，掌心被冰涼的金屬硌出了深深的印痕，隱隱作痛。
“都……先回去消化一下沈總的意見吧。”林薇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安撫，“江晚，你留一下。”
團隊成員們如蒙大赦，迅速而安靜地離開了會議室。
當門再次關上，只剩下江晚和林薇時，江晚才像被抽干了力氣般，頹然跌坐回椅子上。她閉上眼，用力揉著發痛的太陽穴。
“太沖動了。”林薇走到她身邊，聲音溫和卻帶著責備，“無論過去發生了什么，現在是在工作場合，他是你的上司，是這個項目的決策者。當眾翻舊賬，除了激化矛盾，讓你自己難堪，對項目有任何幫助嗎？”
江晚沒有睜眼，只是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薇姐，我就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也得控制。”林薇的語氣嚴肅起來，“‘寰宇’案不是兒戲，它關系到整個公司的存亡，也關系到你職業生涯的轉折點。沈硯的批評雖然尖銳，但并非全無道理。方向一和二，確實存在他指出的問題。我們需要更精準的用戶洞察，需要更有溫度的表達方式。”
江晚睜開眼，眼中充滿了迷茫和挫敗：“可是薇姐，我……”
“沒有可是。”林薇打斷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放緩，“憤怒解決不了問題。把情緒收起來，把精力用在打磨方案上。用你的專業和成果去證明自己，這才是對他最好的反擊，也是對你自己最好的交代。明白嗎？”
江晚看著林薇鼓勵的眼神，又低頭看了看掌心那道冰冷的印痕，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混亂的思緒似乎被強行壓下，眼底的迷茫被一絲倔強的光芒取代。
“我明白了，薇姐。”她低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我會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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