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悄無聲息漫過來的，像浸了酒的棉絮，先染暗了青瓦的邊角，再漫過街市的燈籠，最后將整個醉城裹進一片朦朧的月色里。

陳霧舟拎著兩壇青梅釀往水月湖走時，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聲響，都像是被月光泡軟了，格外輕。

方才在醉夢鄉討價還價的光景還在眼前——他捏著那串磨得發亮的銅錢，跟掌柜的軟磨硬泡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從“五百五十文”砍到“五百文”，連帶著多要了一小碟蜜餞。掌柜的揮著算盤笑他：“陳公子這賬算得比《策論》還精，莫不是怕被小陳姑娘念叨？”他當時只笑，沒說這五百文是昕言幾日的工錢。

烏篷船泊在老地方，柳絲垂到船篷上，被晚風拂得掃來掃去，像誰的指尖在輕輕叩門。

陳霧舟解開纜繩時，聽見艙里傳來窸窣的翻書聲，挑簾進去，果然見陳昕言捧著本《南華經》坐靠窗的位置，油燈的光暈在她臉上晃，睫毛投下的影子卻一動不動——顯然是又在走神。

他就說這丫頭怎的一下就失去了蹤影，原來比自己先到了。陳霧舟嘴角掛起了一絲笑意。

“桂花糕要涼了。”他把油紙包往桌上一放，解開青梅釀的泥封，清冽的果香混著酒香漫開來，瞬間壓過了船外花船飄來的脂粉氣。

陳昕言“啊”了一聲，慌忙合上書，指尖卻把書頁捏出了道折痕。她望著桌上的兩壇酒，忽然想起白天吃完牛肉面時公子袖袋里那幾枚叮當響的銅板，心口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悶悶的。

風從船篷的縫隙鉆進來，吹得油燈芯突突跳。她眼角的余光瞥見陳霧舟正往兩個粗瓷碗里斟酒，月光順著他的側臉往下淌，在喉結處滾了滾——那是他心里有事時才會有的模樣。

那年宗門試煉的場景，又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測試用的測靈玉在她掌心炸開金光時，負責招募的修士驚得手都抖了：“劍仙骨！是千年難遇的劍仙骨！”

周圍的少年少女都投來艷羨的目光，只有她猛地回頭，看見人群外的陳霧舟，手里那卷剛買的《劍道入門》被攥得變了形，眼里的光比測靈玉還亮，卻又暗得快，像燃盡的火星。

“跟我走，不出千年，你定能位列仙班。”那修士還在勸，語氣里的急切幾乎要化作拉扯。可她看著陳霧舟轉身離去的背影，那背影在人群里孤孤單單的，像被全世界剩在了原地。

“我不修仙。”她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羽毛，卻把所有人都驚住了，“我要跟著我家公子。”

此刻想來，那修士錯愕的眼神還在眼前。她低頭抿了口青梅釀，酸得舌尖發麻——若是當年走了，此刻該在云霧繚繞的劍峰上練劍吧？指尖的劍氣或許能劈開百丈山崖，可未必能劈開公子眉間的愁緒。

“看什么呢？”陳霧舟忽然遞過來一塊桂花糕，米白色的糕點上撒著金黃的桂花，甜香撲鼻，“再不吃，就要被晚風搶去了。”

她接過糕點，咬了一小口，軟糯的甜意漫開來，才壓下那點酸澀。“在想公子寫的詩，”她含糊道，“‘檐下炭火照梅妝’，說的是不是此刻？”

“那首詩是怎么念來著”她明亮的眼眸，泛起水霧“我記得了”

“仙袍蘸得胭脂色，

不畫符篆畫醉鄉。

案頭策論凝霜冷，

袖里乾坤盛酒漿。

一碗牛肉分寒暖，

半枚銀錠抵興亡。

劍穗沉如流民骨，

玉杯淺似少年腸。

城外烽煙穿北斗，

檐下炭火照梅妝。

且把金丹換流霞，

莫問人間路短長。

醒來仍有青石板，

可載殘夢與新霜。”

陳霧舟仰頭飲盡碗中酒，喉結滾動的弧度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是，也不是。”他望著遠處花船上明滅的燈火，“那時只當醉城是避風港，如今才懂，有些風浪，躲是躲不掉的。”

花船上的琵琶聲不知何時停了，換成了女子的笑鬧，尖利得有些刺耳。陳昕言忽然看見湖面上漂著片殘破的荷葉，被花船的浪打得翻來覆去，像極了西境流民手里那面破旗。

“公子，”她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沉了些，“那年測試的修士說，我的劍能斬妖除魔。”

陳霧舟的動作僵住了，手里的空碗懸在半空，月光在碗底晃出細碎的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放下碗，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凡間的日子，不好么？”

“好。”她答得快，眼眶卻忽然熱了，“可我不想只看著公子一個人愁。”

她想說，她的劍骨不是白生的，若他要劈開這亂世，她可以做他手里最利的那把劍；若他想守著這醉城，她便做這烏篷船里的一盞燈，陪他看盡每一夜的月光。

陳霧舟沒說話，只是又往她碗里斟了些酒。青梅釀的清冽里，忽然多了點咸澀的味道——是他悄悄別過臉時，落在酒碗里的月光么？

船外的花船又動了，畫舫上的琉璃燈在湖面投下晃動的光，像串碎裂的星辰。陳昕言抓起一塊桂花糕塞進陳霧舟嘴里，甜得他瞇起了眼。

“想這些干嘛！”她學著他白天的語氣，故意說得大大咧咧，“先把這兩壇酒喝完再說！反正昕言會一直陪著公子，管他是斬妖除魔，還是醉倒在這醉城！”

陳霧舟被糕點噎得直拍胸口，卻笑了，笑得眼角都泛了紅。他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像揉一只溫順的小貓：“好，聽你的。”

晚風又起，吹得柳絲亂舞，卻吹不散烏篷船里的酒香與甜意。油燈在兩人之間明明滅滅，映著陳霧舟重新斟滿的酒碗，也映著陳昕言悄悄攥緊的指尖——那里藏著未出鞘的鋒芒，和甘愿為一人收斂的星光。

遠處的花船還在喧囂，岸上的燈火依舊刺眼。但這小小的烏篷船里，月光鋪成了柔軟的毯，青梅釀釀成了無聲的誓，把那些藏在心底的犧牲與成全，都輕輕裹進了醉城的夜色里。